吴桂英
八十年代末,那时我刚上初中。一天父亲下班回家,面露喜色地告诉母亲,单位开始集资建房,他打算找亲友借些钱,也申请一套。这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该换换了。正在给猪喂食的母亲听后笑逐颜开,回应说,是啊,这老屋确实太旧了,还老漏雨,真该换了。
那晚母亲心情格外好,多炒了两个菜,破例给父亲倒了满满一杯酒。
晚上,我躺在床上摸着斑驳的青砖墙,想着不久后就要搬离这瓦屋,住上父亲单位分的楼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甭提多高兴。这从我出生到现在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终于要和它说再见啦!
当年祖父引以为傲盖的这幢瓦屋,如今年份太久,木柱子与门板的漆早已脱落,显得破旧不堪。它在岁月的深处与风雨顽强地斗争着,固守着它摇摇欲坠的尊严。
住过瓦屋的人都会记得,夏日躺在厅堂的竹床上睡觉,会突然被从屋顶上掉下的“瓦蛆”刺醒。那“瓦蛆”长年累月地在瓦片上蠕动着、悬挂着,虽看上去又黑又小,但落在手臂上或脖颈上,不一会儿便会起个大红包,又痛又痒。我恨极了瓦蛆。我要和母亲一起,戴着麦帽举着长扫把,打扫一番发霉的屋顶,尽可能将瓦蛆清扫下来!
冬天,寒风呼啸着从窗口灌进来,刺骨冰冷,即使躺进被窝里也冻得直打哆嗦。往往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拿稻杆把窗户塞得严严实实,这样,风虽然进不来,但原本幽暗的屋子显得更加幽暗。每天晚上,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纳着鞋底,我写着作业,日子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流淌着,颇为诗意,也颇为煎熬。
我睡的床旁边是个大谷窖,每年收割的谷子全部存放在这里,于是它便成了老鼠们繁殖后代的最佳场所。每到半夜,老鼠们倾巢而出,肆无忌惮地在谷窖里上蹿下跳。它们“吱吱吱”的叫声严重扰乱着我的美梦,甚至有时还会张狂地跳到床上,与我“擦脸而过”,吓得我用被子紧紧地蒙着头。唉,破屋安放的灵魂,何时有过它的自尊和安宁。
瓦屋由于年久失修,每逢下雨,雨便从瓦缝漏下来,此刻家里的大盆小盆便要全部派上用场。床头边、灶前、饭桌前,嘀嗒嘀嗒的雨在每个盆里弹奏着交响乐。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总要落下无尽的惆怅。
记忆中的一场大雨,至今想起来我还心有余悸。那是入夏后的一个午夜,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瓢泼大雨纷纷从屋顶漏下来。睡得正甜的我,忽然被打在脸上的雨水惊醒。黑暗中,雨水顺着瓦缝而下,一滴一滴打在我的脸上、床上。这个暗无天日的午夜,全家人几乎都被惊醒了。大人们忙着接漏,孩子们则在黑夜里缩成一团,感觉天会塌下来,房子会塌下来!门外传来树杈被劈断的声音,大风狞笑着一路狂奔,整个村庄似乎陷入绝望之中。忙乱中,几片老瓦终于经不住风雨的攻势,从屋顶掉落下来,其中有一片,落在我的枕边,差点砸中我……
雨过天晴,父亲从十里外的砖窑厂购了全新的瓦,请来师傅将旧瓦片全部换下,在以后遭遇大风大雨的天气时,总算没有再出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状况。多年后每次与母亲谈起那一夜的“劫难”,二人仍心有余悸。
父亲终于拿到了单位集资的房子钥匙,立刻请来石匠师傅进行简单的装修。刮仿瓷、贴地板砖、搭灶台……母亲欢喜极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或监工,或买材料,或送茶水点心。一切弄妥当后,她特地上风水先生家要了个搬新家的好日子。
搬家前一晚,父亲上奶奶屋子里帮忙给奶奶整理行装。奶奶的行装极其简单,无非是几件衣服两床被子,以及奶奶当年陪嫁过来的大木箱。
“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奶奶将幽深的目光停在她的大木箱上说道。或许,她在心里难舍她生活了多年的老房子,难舍与祖父相守的爱情与光阴。最后,父亲只得依了奶奶心愿。
第二天村庄还在沉睡,父亲把母亲点燃的蜂窝炉搬上大卡车,一挂鞭炮彻底告别了多年的老瓦屋,喜滋滋地搬进了县城宽敞明亮的新家。我坐在堆满被子、桌椅的卡车上,回头而望,老屋在晨曦中渐渐矮去,低伏在百年老樟树下苟延残喘。
新家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窗户、松软的沙发,暗红色的地板砖、还有开关线一拉便亮了的电灯泡……与之前住的瓦屋简直有天壤之别。噢!从此以后再不用坐在煤油灯下看书、再不会听到半夜有老鼠“吱吱吱”的讨厌的骚扰声,从此也再不用担心美梦被大雨淋醒……
我的房间有个小阳台,每天晚上看书累了时,便会去阳台上休息片刻。看着不远处东山岭上电视塔五彩缤纷的信号灯一闪一闪,闻着夜空下风吹送来的阵阵花香,想着在低矮老屋下生活的日子已经远离,喜悦之情便不可言说。
奶奶过世时,我回了趟阔别多年的老家,当年的老屋踪影全无,已被堂哥拆掉盖上了三层楼房。站在这块熟悉的地方,回忆汹涌而来:某年庄稼的歉收布满在母亲脸上的愁云,从牙缝里省下的粮食被父亲拿去接济大伯一家后母亲不满的唠叨,冰雪天蹲在河边洗着满大盆衣服母亲被冻僵的双手……一幕幕旧事犹在眼前,禁不住心潮澎湃!
几年后,我们全家又从父亲单位的房子里搬到自己新盖的楼房里。偌大的院子里,母亲一边撒着谷子,一边“咯咯”地呼叫着,大鸡小鸡扑腾着翅膀欢快地围在她身边,啄着谷子。夕阳的余晖穿过厚密的树叶,落在她皱纹纵横的脸上,一切显得那么真实、生动,令人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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