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中

辛弃疾为何对瓢泉一见钟情？

那是因为瓢泉的山水。

辛弃疾一生的私爱是泉和园。他是中国历史上的高级弄泉手和园林家。1186年，他到鹅湖山一带觅泉，来到桐木江岸的奇师村，发现村旁的瓜山山麓有一口周氏泉。这一泓荡漾在前后两口天然生成如瓢状的石潭之汩汩清泉，让他流连忘返，爱不思归。夜宿泉边，夜阑，星疏月朗泉呜咽，无眠，他于感喟间赋词一首，抒发内心的惊喜之情：“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孤负平生弄泉手。叹轻衫短帽，几许红尘，还自喜，濯发沧浪依旧。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洞仙歌·访泉于奇师，得周氏泉，为赋》）

翌年正月，辛弃疾不能忘怀桐木江畔的泉水，重访瓜山奇师周氏泉，决意在泉边建个茅草书楼（茅草别墅）。不久，茅楼建成，他把“周氏泉”改名为“瓢泉”，“奇师”改名为“期思”。而后，他便来往于上饶带湖和铅山瓢泉间。

1188年，辛弃疾又两次瓢泉卜筑，拟建瓢泉新庄园。这年冬，陈亮来访，辛弃疾正染病于瓢泉茅舍养息。傍晚，雪后初晴，辛弃疾扶栏远眺，一眼看见驿道上骑着大红马而来的陈亮，大喜过望而病散，策马相迎至村前石桥上。好友相会话语多，二人瓢泉煮茶鹅湖携游旬余。桐木江岸鹅湖山中，飞流万壑千岩秀，这两位南宋大家在五堡洲头期思渡口共同写下了中国历史上一段佳话——“第二次鹅湖之会”。

1195年春，瓢泉“新葺茆檐次第成，青山恰对小窗横”（《浣溪沙·瓢泉偶作》），瓢泉园林式庄园建成。如此青山流泉，既然是结庐种柳读书会客学渊明的好地方，那就应该分享。1196年夏，辛弃疾约带湖父老一起移居到瓢泉。

虽然生平所有的各种名衔职务全部被朝廷削得干干净净，但家族父老一起安居在瓢泉，辛弃疾很惬意。他闲云野鹤，游山逛水，煮茶饮酒，会客填词。桐木江稼轩田园的恬静，期思渡三江清波的逐浪，无不让辛弃疾内心萌动，灵感翻飞而歌之，写下了大量描写瓢泉四时风光、世情民俗和铅山风物之遣兴抒怀的诗词。“青山意气峥嵘，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贺新郎·邑中园亭》）这些词句表现了辛弃疾对瓢泉山水风物一往情深。

然而，在瓢泉的光景里，辛弃疾表面看来淡泊清净，放浪林泉，不关心世事，实则胸中燃烧着炎炎烈火，他仰天长啸，忧国忧民，不忘收复失地，仍然写下了大量慷慨悲壮的爱国词章，抒发爱国之情。他眷念“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戎马岁月。在醉梦之中，他都不忘统一大业，“布被秋霄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即使是写风花雪月的词作，他也要寄上期待重返战场的耿耿心怀，“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沁园春·叠嶂西驰》）他把山上的“十万松”比作十万兵士，想像出校场阅兵的阵势，念念不忘恢复中原大计。优美的瓢泉山水，恬淡的乡居生活，并未消溶词人的爱国热忱。这种忧心时事和国家命运的情怀，时常流露于他“瓢泉之什”的字里行间。

瓢泉，是辛弃疾中晚年赋闲词作的摇篮，也是他人生行乐和寄托情志的故乡。他词章中的瓢泉山水可作证！

1194年农历七月，被解除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的职务后回到瓢泉，辛弃疾填了一首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皆为之釂）：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路险兮山高些。块予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予之乐，乐箪瓢些。

人是必须有寄托的，有寄托的人心灵才能得到抚慰。比如杜甫被迫入蜀，就这样安慰自己：“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柳宗元被贬到柳州，就寻处小石潭寄情：“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

辛弃疾退回瓢泉则言瓢泉水，寓寄自己对现实环境的感受。天天看着听着瓢泉水，多么赏心悦目，多么美妙，多么怡人：“听兮清珮琼瑶”，“明兮镜秋毫”！干嘛还要去“流昏涨腻”而“生蓬蒿”呢？渭河水为什么会涨腻？还不是因为阿房宫里弃脂水？！桐木江都是武夷山中的山泉水汇聚而成的，可流到信江长江大海就视船只如小草而倾覆之。瓢泉水啊瓢泉水，可千万不要流出去推波助澜而浑浊！山高路险，瓢泉水啊瓢泉水，就留下来同我一块朝夕相处，一起酿松醪酒，煮龙凤茶，乐享这无边的流年光景吧！

就这样，辛弃疾在铅山乐享着这无边的流年光景：桐木江岸稼轩畈饭稻羹鱼五堡洲，瓜山瓢泉三江渚煮茶填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