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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旧地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上饶日报

应与五个不复年轻的女人有关,但我看过她们曾经的合影——以挤挨的站姿、炽灿的脸容、饱满的神情,紧凑亲密显影在一张旧相纸上,又重现一格屏幕里,16年的时光也未能湮盖青春的质地(比如生动的曲线、水润的肤色),就像一枚旷日持久被保存的凭证,可随时按图索骥,溯洄从前。她们中的一个姓胡,有着甘草般朴素的名字、大而黑的眼睛、桃花红的脸颊,笑起来有浑圆的深酒窝,偏矮的身肢却鼓荡着饱胀的青春、洋溢着爽朗的性情。后来我携手了她的漫漫日常,并在生活的步步紧逼下节节败退,彼此于时空最终溃散。

我是应她们中沈的微信邀约,于晌午猝不及防契入她们的现场——21年前,是沈以师姐的温慈关怀,提携我将生怯的职场渐次打开。在那个叫“李宅小学”的旧地,三幢低矮的红色小楼呈“凹”型环围坐落,这种格局显然更利于收纳。三楼的某间会议室,她们繁盛纷纭的中年围一条长板桌参差码靠,其间还有被临时约赴的几具身影。她们显然经过了一场午宴的充分酝酿,以及足量酒精的持续催发,以至神情欢悦且不失兴奋,彼此的表达像一条条绵长湍急的河流,轻易突破两片嘴唇的矜持堤坝,恣肆汇涌于一方逼仄空间,似乎想通过这种语言的、抽象的、零碎的建构,将彼此别后的阔长空断重新接续。好在桌上有她们中驻留的杨零星摆放的水和水果,让她们的流淌(表达)有了间歇的滞阻(宛如河床的礁石)。

我端坐一隅,以清醒的姿状努力保持得体的笑意与适切的热情,除了零星接过一些针对性话题,更多是以恰到好处的距离,试图扮演她们的窥望者或记录者。多年的写作经历和体悟,让我对任何怀旧者都抱持恻隐之心并怀揣敬意。我能懂得她们兴悦、友爱的表达与呈现是一种美好的克制,其背后所携带的感怀和惆怅其实氤氲漫长。毕竟,这里是她们(也是我)职业开始的地方,妥藏了彼此一段或长或短的光阴,是她们能回想起却笃定回不去的时空所在。就像发端于同一源头,然后我们的河流沿各自的艰路险途奔赴宿命的远方,重新汇流于此只是一种偶然。这样的约聚显然需要决心,毕竟跨越旷久的别离,在漫长时光的赐予(譬如事业与家庭的收携)或修饰(譬如面容与体态的渐变)下,将自己袒露在熟众面前或接受他人的现状都需要勇气,这是一种相互未知、欲知又怕知的巨大悬念。我愿意相信,她们皆是简心纯性的人,没有谁为此次重逢附衍额外的思虑和考量。

当彼此的叙述渐渐退潮并枯竭,她们中的周即时提议去校园四处走走,然后空间得以切换至疏离朗落的室外。略显局促的天空呈圆弧形陡峭倒悬,呈现出一种静水流深的忧郁蓝。语声稠密,足音零落,心跳灼热,呼吸绵长……一切都是随风流动的诗性与韵致。翻涌的云朵匍聚又离散,好似随波摇曳的白莲花,仿佛更多生命的来与去(是一种无常)。柔暖的风一阵接一阵,有随性所致的多变节奏,带来远方(时间的和空间的)欲言又止的心绪。盛大芒炽的秋阳哗哗倾泻流淌,将所经之处精心洗拭得铮亮闪耀,却留下一蓬蓬水渍般的阴影,明暗交错随意恰切如美学穿插。零星的树木横排竖列、兀自伫立,宛似一枚枚坚决的感叹号,被阳光反复涂抹的枝叶疏密纷披,保留着风吹过的痕迹。稀疏的狗尾草迟缓又决绝奔赴天空,却垂下沉重的头颅深情凝望大地,仿佛至深的人间隐喻——在又一个冬季即将抵临前,这些多少回死而复生的荒草,将我们曾经的过往一次次覆盖,最终与去而复返的我们此生有幸再相逢。

之前我们栖身的二层旧楼已连根拆除、片瓦不存,一如我们坍塌成废墟的久远过往。这么多年,这片方寸之地人来人往,此兴彼落,有的缱绻离开,有的笃定留下。留下的人,以行动喂养理想,用汗水浇灌日常,他们耕星耘月,春种秋收,早已将这里深彻篡改:那片拆除后整合聚拢的偌大空间,修起了标准塑胶球场,以及五彩明艳的标准塑胶跑道——除了与这里蓬勃的长势气氛相洽、情境相融,又有多少人,会从这里跑向各自未知的无尽远途?这样的臆想让我心襟跌宕。

她们中的董在怂恿并组织着一次又一次的合拍,不厌其烦指引大家更换场景与姿势,似乎藉此修葺旧地印象并巩固内心记忆。然后我们应邀混迹期间,像几枚随势入流的水滴,试图融入她们明显与性别、年龄不匹的型态中,扮演一种稍显突兀的点缀与烘托。这让我笃信,长久与学生为伍并相亲,她们内心一定有着始终不为改变的最真切的东西,然后固化为质、外化于形,并让我受之感染、为之欣慰。

晚霞芳菲,炽热的落日依然悬挂天边,带着缓缓滴落的缱绻走势,黄昏似乎更延长了一些。把旧识的目光深情抬起来,双眼重温一片久别的辽阔:围墙外,荒芜的继续荒芜,旺盛的继续旺盛,被风拂动的更远旷野,群山似牛脊绵延起伏,鸟声如草木密簇葱茏,纵深打开的田畴金黄堆叠、诗意芬芳,在又一次落幕前将至美境热烈烘托、馥郁呈现。毋须片刻,炊烟渐次升起,暮色渐入佳境,青山将走进水墨,人影将引入归途,盏盏晚灯会渐次拧亮,点点繁星会照沐大地,朗朗月迹会洒落人间。我知道,杨已为大家的缤纷晚夜备好一场丰盛的筵席——此时旧地,最后将浓缩在一张温情又感伤的桌面上,成为彼此相逢又告别的码头。

河流只为流淌,一生都在流淌——当她们(也包括我)于此时旧地相聚又别离,成为一条河流星散四溅的浪花,何日将再重逢呢?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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