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华
想起父亲,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那天,午睡醒来,又有虚无感。睁开眼,看到一朵毛茸茸的柳絮,慢慢悠悠漂浮在床的上方。我高高住在二十八楼,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我与它相互遇见?坐起来,伸出右手去捕捉,在我抓住的那一瞬,柳絮突然转了个身,逃逸而出,又悠悠地漂浮着,像个顽童。
其时,阳光开在玻璃窗外,楼下传来丰溪河赛龙舟的密集鼓点和人群的嘈杂声。我仿佛被这尘世的喧嚣托举在半空,孤独得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干脆,又躺下了,看柳絮怎么在斗室间浮荡。柳絮是杨柳树的种子,看似轻柔,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体,当条件具备时,它勃发的力量大到能冲破最坚固的阻挡。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的水缸边,发现了一株长着两片叶子的青苗,青苗张开的叶子像两支小小的手掌。一缕灰尘飞舞的阳光从瓦缝间冲下来,落在水缸边上潮湿的黑土。那青苗的叶子在阳光的映衬下,嫩得接近于透明。似乎倘若阳光直射到它,就会把它融化了似的。我讶异中带着惊喜。父亲却对我说:这是一棵芋头苗,是落到这里的一个芋头长出来的。屋里没有阳光,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死掉。我听了父亲的“科普”,竟有了些莫名的感伤。许是从那时起吧,因了这棵孤零零的芋头苗,才留意到屋外的广阔,留意到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植物们或高大茂盛、或矮小青翠,但都荣枯有序,旺盛的生命力代代相传、从未消失。我央求父亲把它移栽到屋后的空地上。那时父亲很年轻,也很忙。白天一般都不在家,回家吃了晚饭,有时他也要干活到深夜。不过,他答应了我。我知道,只要他答应了的事,都会做到。那天夜晚,父亲干完活后,让我端着煤油灯,他拿着一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把芋头苗连土一起铲出来。他在铲的时候,捏着铲子的手筋脉凸了出来,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头微微向左偏着,舌尖在上嘴唇上来回摩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在做一件很精细很重要的事时,往往都是这样的神态。那时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芋头苗上了。芋头苗在父亲粗糙的手掌里,在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中,依旧精神抖擞地挺立着。我和父亲把它种在了泥土宽厚的后院。后院的空中布满了星星,月牙儿挂在后院一棵健硕的梧桐树梢上。夜风吹了过来,树叶沙沙作响。
父亲说:这下好了,风吹雨打太阳晒,它就能长出芋头了。人也是一样的。有那么一天,我忽然就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十五岁那年,我要离开家三年,去到一百公里外的地方求学。那时,在从未出过远门的我看来,三年,一百公里,将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距离啊。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就着手准备我的行李,他花了好多天的功夫,亲手为我做了一个大木箱子。又把箱子架在后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打磨、上漆。又利用工作之便,做了一只白亮亮的不锈钢提手,装在木箱子上。这只崭新的漂亮的木箱子里,收纳着家里为我准备的蚊帐,大舅舅扯的布,请裁缝师傅量身为我做的裤子(听母亲说裤子的布料是当时最好的),叔叔和小姨送来的搪瓷碗、牙膏、牙刷,还有我要带去书和本子。装满东西的木箱子被父亲慎重地放在里间的大衣柜里。出发那天,父亲肩上的扁担一头挑着箱子,另一头挑着一个大网兜,网兜里装着脸盆、被子等等。我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跟在父亲的身后,从家里走到汽车站。坐班车,上火车,一直到学校。父亲在我的寝室里,把床铺铺好,再把其他什么的都安顿好了后,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上班。我陪他走到校门口,看他上了车。车里挤满了人,父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风吹动他凌乱的头发。他朝我摆着手,意思是要我回学校里去。我没有回,一直站在那儿。班车载着父亲离去,陌生人从我身边来来去去,陌生的阳光照亮了陌生的风景。不知道为什么,我恍然觉得自己就是家里的那株芋头苗,那株被父亲从水缸边移栽到后院的芋头苗。
后来,在风吹雨打太阳晒的岁月里,父亲给我这株芋头苗浇过水松过土。可是,中年的父亲,在我最需要他的那年,却撒手走了。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最放心的是我。听到他这么评价我时,我的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以前,只要我对他说还好,他都能点破还好里面的不好。可是这次,父亲居然没有看出我表面的平静里,掩藏着的惶恐和无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晚期癌痛痛得失去了判断力,还是他故意要激起我的信心,让我接替他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多病的母亲和三个弟弟。2000年,父亲遽然的离去,如一座高耸的山峰,在我的面前轰然坍塌。
那朵杨柳树的种子,依旧在房间漂浮。我起身用手小心地把它托住,然后收拢手指握成一个空拳。种子,在我的拳心里。我把拳伸到窗外,松开手指,张嘴吹起,轻轻一送,柳絮就随着风,飘去窗外的广阔。我想,如果我的父亲还在,看到了这朵柳絮,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
房间里没有厚土,没有风雨,也没有足够的阳光。不能生根,不能发芽,更不能长成大树。一粒种子,就该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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