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勇
那年那天我做手术,在手术台上一躺就是六个多小时。被推到病房的时候,浑身没一点劲。面对亲人们准备好的食品,一再摇头。我连话都不想说,只是迷迷糊糊地躺着。
恍惚间听见了母亲的叹息,用力睁开眼,看见了母亲焦虑的眼神。亲友早早赶到医院,手术从上午九点做到下午三点多,他们一直在手术室外守着,候着。现在他们都无助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爱人喂我喝汤,我一次一次地摇头。
母亲又叹息了。母亲知道我是最贪吃的,从小到大,胃口一直很好,什么都能吃得有滋有味,吃相也与众不同,狼吞虎咽的。今天面对这么多的好吃东西,我却无动于衷,母亲就知道我实在是很难受了。她抓住我的手,一次次轻轻地问:“儿呀,你很疼吧?”我还是不想说话。
其实我身上的几处刀口,随着麻醉药药力的退弱,而越来越疼痛。
我没有大喊大叫。我几次都想坐起来说笑,他们大多在外打工,是特意放下手中的活来看我的,我和他们中好几个一年才能见上一两次。我真想起身去饭馆炒几个好菜,陪他们好好喝几盅。可是我每次刚坐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的,肩部、腰部、足部的伤痛也就更加剧烈地发作起来。
母亲又一次扶我躺下之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就离开病房了。我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
醒来,见母亲已坐在床边了,看我醒了,就急急地拿过来一个塑料袋子,取出来一个玉米棒子、一个粽子。高高兴兴地说:“老三,我找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原来母亲刚才去找我喜欢吃的东西去了。她一个人在陌生的街上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玉米棒子和粽子的。
我还是没胃口,又担心母亲再去街上,就努力地吃了一个玉米棒子,母亲满意极了,说:“我就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的,明天妈要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呢。”
手术后我就这么一边疼痛着,一边躺着,晕晕乎乎的。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听见一阵很重的喘气声,勉强睁眼,见母亲又坐在我的病床前,歪斜着身子,披散着白发,显出很累的样子。母亲住在乡下老家,离我住院的县城有40多里路,她肯定是吃了中饭,把家务一做完,就匆匆地赶过来了。
见我有动静了,母亲连忙起身,打开一个塑料袋,拿出的还是一个粽子和一个玉米棒子。我是真心不想吃东西,但是却说:“妈,我马上就吃。”母亲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边一层一层地打开,一边说:“老三,我把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带来了”。
递过来一小把,原来是山柿干。
我老家在培家头,这里属山区,漫山遍野都能看到一株一株的山柿树,每到秋天,柿子树上就挂着一个一个金黄的柿子,因为山坡石多土薄,又无人培育,结出的柿子都是瘦瘦的、小小的、干巴巴的,却极甜。每年,母亲总是忙里愉闲地上山采摘。刚摘下的柿子吃了有点麻舌,在谷糠里或米瓮里置放几天就好吃多了。采摘得多了,吃不了,母亲就放在屋顶上去晒干,然后找个瓦罐装起来,放好。
那时候家里穷,平时实在拿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母亲的山柿干就成了难得的美味了。母亲看到我们表现好或者受委屈的时候才会抓给我们一小把。记得我十岁生日和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都是给过我柿子干吃的。
这么多年以来,母亲都晒着柿子干。屋后的那株山柿树老得长不出几个柿子了,树身虬曲,树皮斑驳,一片片往下掉,山坡上的柿子树一批一批地长起来,又老了,母亲却坚持晒着柿子干。去年秋天回家,我就是从陡陡的山坡上找到满身沾满柴草叶子的母亲的,还帮她一起抬回来很重的一篮子柿子。母亲握着篮子的手,被树枝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母亲总有吃不完的柿子干。每次到家,母亲就抓给我一把柿子干,说我在外面吃饭吃得多,火气太重,吃点柿子干可以压压火,通通肠。母亲听说我的血脂偏高,还小心地取下柿子皮,晒干,托人特意送到我家里来,说是用来泡茶喝能去脂。
母亲年近八十了,一直患有冠心病、高血压病,心力极其衰弱。这几年眼睛又生了白内障,看什么都模糊一团。我出车祸以来她担心极了,总是睡不好觉,总是偷偷地流泪,到处为我求佛。
看着满身疲惫的母亲,我很内疚。我慌慌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柿子干,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
住院近一个月,母亲几乎每天都来,每次来都会带给我喜欢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受委屈了,母亲总会偷偷地塞给我一点吃的东西:一块糖或者几块糕或者薯片,更多的时候是一小把柿子干。母亲觉得我这次委屈受大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帮助我,就给了我更多的好吃的东西,还请熟人给抓乌青鱼,熬了汤送来,说喝这种鱼汤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而母亲每次都会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长满白色柿霜的柿子干给我。
母亲这样的来来往往让我很不放心,母亲老了,有点懵懂,有一次她坐车坐到了自家门口都不知道下车,那天下着雨,母亲在公交车的终点站转悠了好久,才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返程回家。到家的时候,母亲全身都湿透了。
可是怎么劝,她都还来,她说她不来医院看看我,在家里想着心里更难受。看到身体孱弱、多病缠身的老母亲这样为我操心,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自己的不小心让亲人们如此牵缠,如此劳累,真是不应该呀。每次吃着柿子干的时候,什么滋味都有。
就总想着以后要把一些凡俗之事减去,把名利之心淡去,调回老家工作,安心地陪陪母亲和那个更懵懂些的老父亲,陪他们在老家住着,陪他们在山野走着,陪他们在田地里种庄稼……共同度过日益减少的时日。
终于熬到了出院。当我勉强能够行动的时候,就回了一趟老家。母亲准备了许多我喜欢吃的饭菜,还让人陪我打牌散心。母亲忙里忙外的,但她开心极了,反复说我“命大,造化大,终究是挺过来了”,只是心疼我脚还拐着瘸着,手臂还是抬不起。
吃了晚饭我临回县城时,母亲又塞给我一把柿子干。
车子动了,回头看看,看见母亲仍站在路口,认真地看着我坐的车子,她弓着身子,颤微微,缕缕白发,随着清冷的晚风飘起。母亲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屋后的那株老柿子树。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