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全书中描写鲁智深的四个不眠之夜说起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鲁智深,睡眠质量应该是相当好,但也有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若问是什么让花和尚牵萦难眠,绝非那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情,而是那同情弱者、铲除奸邪的正义之心。
鲁智深本是陕西延安府提辖,后任甘肃渭州提辖(提辖相当于军队的团职军官),是个威风凛凛、嫉恶如仇的关西大汉。鲁智深首次出场,是慷慨出手解救弱势群体的代表金翠莲。鲁智深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就是为了解救被黑恶势力镇关西欺负的金老的女儿金翠莲。听到金翠莲父女的哭诉之后,他做了一番安排,然后回家“气愤愤地睡了”,天刚亮,鲁智深就去安排金老父女还乡,并三拳打死镇关西,自此金老父女把他奉若真神。
从此,鲁智深闹得“团长”做不成了,只得跑路上五台山做了和尚,实际是不读佛经不参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花和尚。酒醉大闹五台山,呵佛拆庙,闹得众僧不满,他的师父智真长老也罩不住他了,他只好拿着师父的推荐信到东京大相国寺投靠师叔智清。
鲁智深的第二个不眠之夜,就发生在他从五台山到东京大相国寺的路上。为了解决小霸王周通强娶桃花村刘太公女儿的问题,他一夜未睡,冒充新娘守洞房以待半夜接亲的周通,当夜暴打小霸王使其狼狈逃窜。
到了东京大相国寺后,鲁智深获任“菜头”一职,管理寺院的菜园子,其间有酒有肉有“马仔”,生活过得很滋润,幸福指数极高。一次,他在菜园里演习禅杖,得到豹子头林冲的赏识,二人结拜为兄弟。林冲被高太尉诬陷,刺配沧州,为保护林冲,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鲁智深的第三个不眠之夜,是为了解救兄弟林冲,一路尾随押解公差,深夜未睡,“听得”董超、薛霸两个公差要害林冲,凌晨三点多只身等在野猪林解救林冲,飞起禅杖隔开薛霸往林冲脑袋上劈下来的棍棒,此后一路护送林冲至安全地带。结果他大相国寺又住不成了,只好流落江湖、浪迹四海,占山东青州二龙山为王,后辗转投奔梁山宋江。
鲁智深的第四个不眠之夜,是为了解救兄弟史进。为了打死“好没道理”的太守,鲁达四更天即凌晨一点多钟起床,提了禅杖戒刀只身前去刺杀贺太守,事情败露,身陷死牢,堪称与“史进一路”的好汉。鲁智深此举虽然显得鲁莽,但可见其伸张正义的无畏,虽然未能成功,但可见其义薄云天的豪情。
鲁智深的四个不眠之夜、四次爽利出手,感人至深:一次用拳头显示了正义的力量,让苦不堪言的金老汉再展笑颜;一次用拳头向周通讲明了道理,让提心吊胆的刘太公重获安宁;一次飞起禅杖震慑了董超、薛霸,让恶人每做恶事都寻思寻思脖子后面会不会飞来正义的禅杖;带着刀杖公然刺杀贺太守,让坏官白天出行怕丢命、夜里梦里怕暗室,正所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鲁智深的四个辗转反侧之夜,不是计较惩恶的代价,而是为了尽早尽快把事情办好。与梁山上那些量力而行、见义勇为的好汉不同(更别说穆弘、穆春之流实为恶霸的角色),鲁智深是不计后果地惩恶扬善,哪怕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仔细想一想,他的四次义举,每一次都有性命之虞,可是面对不平之事,鲁智深就如过河的卒子,一往无前。其实世上有多少好事,是因为考虑太多,而办得畏首畏尾,不彰正气;世上有多少恶贼,是因为有鲁智深这样的人勇于出手,而难成其事、难成其势。
梁山好汉被招安后,南征方腊,鲁智深生擒方腊,取胜回朝时宿于杭州六和寺(今只存六和塔),听得钱塘江潮水按时涨落而顿悟,自作一偈语后圆寂,可谓立地成佛。
鲁智深在梁山泊座次石碣上的星号竟然是“天孤星”,好像他是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悲观厌世的抑郁症患者,然而细思之下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将“孤”字解为“独一无二”之意,其星号则颇有道理了,与梁山的其他兄弟比,鲁智深颇有些独行侠的味道。世人不可能尽成鲁达,但世上不能没有鲁达,有了鲁达,才能恶消善长、正气长存。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薛宝钗在生辰庆典上,曾点过一出戏《山门》,其中《寄生草》一曲最能唱出鲁智深的潇洒、豪放与真率,这里抄下来,权作收尾: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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