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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树与花篮

2022年01月19日 10阅读 来源:荆门日报
岁末天寒地冻时节,三叔从东北回家。

三叔十多岁离家讨生活,成家后搬到镇上,前些年又从镇上搬到县里。算来,他的家在县城。他的出生地高关水库,在别人眼里只能算他的老家,然而三叔远游时说起回家,我们,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心照不宣知他说的是高关水库。三叔说爹娘在哪,家就在哪。老家的山,老家的水,都是亲人。

三叔是提前回家的,赶上疫情,滞留了一个多月。我的父辈们多数迁到了城里,封城后回乡的路被阻断。正月初三,祖母生日,第一次没有子孙大团聚,这是从未有过的冷清。第一次不用里外张罗,又是祖母从未有过的轻松。今年生日与往年不同,三叔在身边,一起去园子扒菜、到水边洗菜,一起去山林边、水库堤坝上转悠。村子偏远,田地荒芜,野草把小路盖得严严实实。祖父母活了七十多岁,手脚没有闲过。老年留守,鸡鸣而起,蛙声入夜。三叔年近半百,前半生漂泊在外,便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时光,为祖母换洗床单、搓棉袄、炒饭。祖母走到哪,他跟到哪。这一幕,就是小孩对母亲的依赖呀。

封闭在家十来天后,三叔发现,尽管竹制品早就被塑料制品、钢制品取代,祖母仍习惯用旧式的竹器,用了多年的筲箕破了,还在缝缝补补将就用,三叔决定为祖母置家业。可巧的是真翻出来一把篾刀。竹子倒是现成的,三叔重操旧业,编起了竹器。过去不值什么的竹制品,一下子成了稀罕物。

从雪舞腊梅到蜂舞樱花,三叔把所能想到的竹器一一重温。

三叔把编成后的成品拍照片发到家族群里,看着很新奇。祖母欢喜,像孩子般央他做这个做那个,我们小辈的都在家族群里叫嚷着要花篮。工具这也缺、那也缺,三叔却不肯负我们的兴头,满口接下我们的“订单”。自此,我们的群聊里除了疫情,又有了新的聊资。从三叔发来的照片、视频里,我看到他的手分明有了伤痕。

封城一天一天在继续,阳光一点一点照进来。三叔编花篮的场地从火炉边搬到禾场中央,又搬到老樱桃树下。老樱桃树有多老?没人答得上来。从我记事起,就有老樱桃树。老樱桃树开花时,三叔的花篮完工了。

一树樱花一树篮,浪漫前身是生计。

我的祖父母一生养育了七个孩子,只有一个女儿。三叔其实排行第四,他上头有两个哥哥,还有个姐姐。我们家祖上就是住在这高关水库边的,当然从前这儿没有水,只有成片的丘陵。在我父亲还小的时候,湾子还是住户密集的村子。修建高关水库是三叔出生以后的事。建水库会淹没大片土地,湾子里的人就散了。祖父母带着四个孩子举家移民到团林。团林地平,可住户多,依靠地里刨食的年代,一家分不到多少田地,新来的移民就更苦了。后来,在团林出生的四叔小名就叫“重新”,意思是搬家后重新再来。

水库建成后,原来的湾子并未被水全淹,祖父母就搬回了水库边上,另起房屋。七个孩子没有葫芦七兄弟那样神通广大的本事,却有着农民子弟勤劳的本色。重返家园后,祖父母带着孩子们愚公移山般地改造了故土。直到我这一代,还常听到父亲指着某片田地说:“这里从前是人家的房子,被水淹了。是水退下去后,我们垦荒挖的地。”

垦荒时,三叔多大,我不得而知。大人们讲三叔的故事,多从拜师说起。家里孩子多,只有我的父亲幸运地念完了高中,他的弟妹们念书都不多。祖父母照例让男孩子各学一门手艺,将来好混饭吃。父亲学的是木匠,学到什么程度?我没亲眼见他做一样木器,从大人一两次的对话中,大略能猜出不成功。二叔炸油条、轧面条,我有印象。我小时候他家就有油锅、轧面条的机器。一群小伙伴到二叔家捉迷藏时,趁大人不在家,文哥(二叔的大儿子)就曾提议偷偷炸油条吃。吃没吃到炸油条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家楼上墙缝里插着木棒,挂满长面条。

据大人说起来,学手艺最像样的是三叔。三叔是拜篾匠为师的,我的祖母、姑姑,还有嫁来的二婶,不止一次讲到三叔背米袋到师父家学艺的往事。“到师父家,就是长工,啥活儿都得干。你三叔学篾活花了两三年的功夫,回家时篾刀伤得手啊——”祖母说起便要抹眼泪。师父是严苛的,祖父拿起棍棒是不手软的。男孩子的倔强,就这样被驯服。父亲、二叔、三叔,无一幸免,四叔往下的孩子就不服管教,他们逃跑、反抗,祖父的棍棒再没举起来,拜师学艺接龙中断。

慢慢地,父亲、二叔的手艺鲜被提及,三叔的篾活总被念叨。我出生时三叔在家的光景极少。二婶说:“你怎么可能见识过你三叔的篾活?你小时候,三叔成年打工挣钱,哪还有空拿篾刀。”但不知怎地,我眼前老晃着那么个场景:三叔在禾场里坐着劈篾,双腿垫一块破旧的浅黄色帆布。大约是听大人讲多了产生幻觉了吧。而三叔自己回忆,他曾在我出生后拿过篾刀,那就是打工回家后做过米簸箕。我见没见过三叔拿篾刀,已陷入“罗生门”,但我确见过三叔的篾活杰作。家里的晒簸箕、篓子、菜篮、谷篮、花篮、竹耙子、筛子……还有许多说不出名的农家竹器,全出自三叔之手,见过的无不赞叹精巧。这些童年的寻常物件,今天多数已无影无踪,幸存的一两件,不管谁拿起,总要念“这还是老三做的”。究竟三叔做得一手好篾活,是天分,还是贫穷所迫,只怕连他也说不清。

三叔成年后涌入社会改革的大潮,篾活手艺还未来得及施展就被尘封。他挣脱“家”的缰绳,离开了庄稼,走上了工地。手打交道的对象变了,由镰刀、斧头、钢锯,换成砂浆、水泥、红砖。工地就是三叔的“大学”,工地上的师傅成了他的导师,大大小小的工序是他的选修课,也是必修课。三叔由此重启学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摸索钻研到如今,文化水平不高的三叔,看得懂工程图,算得了账,管得了工人,又能指导施工,哪里都少不得他了,他几次想告老回家,终究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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