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贵在有新意，道他人之所未道。文章不好写，有新意的文章就更难写了。俗话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是对文坛上模拟（抄袭）之风的讽刺与不满，也可能是自嘲。如果是前者，那是一种针砭；如果是后者，就说明此人还颇有一点自知之明。

所谓模拟之风，从积极方面来看，也就是清朝人赵翼所谓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果文坛上一点模拟之风也没有，大家都是独创，谁也不崇拜谁，那么，“才人”去领导谁呢？又如何形成文学的时代潮流呢？

我国古代小说中许多“登峰造极”的作品，都经历了边“模拟”、边创造的漫长过程。某些名著，从话本开始，又经过元杂剧的滋补，群众创作与作家创作相结合，经过不知多少位无名氏的润色、补充，最后才成为不朽的巨著。

在边“模拟（抄）”、边改写的漫长过程中，内容愈来愈丰富，人物形象愈来愈鲜明，情节趋于合理自然，组织也更加细密。“天下小说一大抄”是古代小说史上的一种普遍现象。严格地说，这句话指的是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侠五义》这类小说。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经历了漫长的成书过程。其中又经过了无数人的加工，渗进了无数人的爱憎。从民间的传说中吸取营养，从民间的说唱中觅取灵感，一方面体现着百姓的好恶，一方面也掺进了统治者的思想理念。

通过这条道路，《三国演义》成为历史小说的顶峰，《水浒传》成为英雄传奇的顶峰，《西游记》成为神魔小说的顶峰，《聊斋志异》成为文言短篇小说的顶峰。就连被后世众多读者膜拜的《红楼梦》，书中处处也有着模仿《金瓶梅》的痕迹。

不仅古人如此，今日的小说同样如此。近期翻了几本新派武侠小说，时时看到借鉴古今中外名著名篇的地方。如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里面写押解军饷的“神箭”方庆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地表示要做同行的“秀才”孟玑的保镖，后来看到孟玑身上背有一把小黑弓，便取过来想炫耀本领，谁料出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拉得开。相反，孟玑却十分轻易地把方庆的五石铁弓拉开了，并发力把弓弦拉断。方庆大惊失色，却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饷银被劫走。这个情节在明人凌蒙初《拍案惊奇》中的《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和清人李渔的《秦淮健儿传》中都可以找到。

在每一部名著的后面，都跟着一长串模拟之作。模拟名作、名篇是吃力不讨好的。模拟者大多落了“狗尾续貂”“画虎类狗”之类的名声。比如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就是比较突出的一例。《七剑下天山》中的主人公凌未风和刘郁芳的爱情纠葛，从整本书的结构上看，与外国小说《牛虻》中的亚瑟和琼玛的关系，颇有相似之处。《牛虻》中的亚瑟和琼玛，从小相爱，一起参加了青年意大利党的斗争。在斗争中，亚瑟因年少无知，误信神父的花言巧语，在忏悔时无意泄露了党的机密。琼玛得知后，愤怒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亚瑟悔恨交加愤而离开意大利。离国前，他把帽子扔进达森纳船港的水里，假作投水自尽。十三年后，他变名为“牛虻”重回意大利。琼玛多方试探，想证实他就是亚瑟，但牛虻始终不承认。不久，牛虻被捕入狱，被判死刑。在被害前夕，牛虻写了一封信，托人转交给琼玛，终于向她承认了自己就是亚瑟。在《七剑下天山》中，凌未风和刘郁芳之间的爱情纠葛，正与牛虻和琼玛相同。他们也是自小相爱，一起参加抗清斗争。凌未风被捕后也因年少无知，泄露了抗清总部的地址。刘郁芳也曾因此而给了他一记耳光。凌未风也是悔恨交加，他把鞋子脱在岸上，把长衫扔到水里，假装投钱塘江自尽，然后远走天山。十六年后，凌未风重返中原。也因改了姓名，面貌大变，刘郁芳认不出他。刘郁芳多方试探，但凌未风始终不吐真情。后来，凌未风在西藏失手被擒，囚禁在密室中。他以为自己必死，便带信给刘郁芳，承认了自己就是当年在钱塘江失踪的那个孩子。请看，结构和情节都是多么相似啊!

同样是模拟，金庸《天龙八部》中以武松为原型的萧峰，在经历了一连串犹如武松般的冤屈之后，金庸令他选择自杀身亡，此举犹如舍身喂鹰，遂造成希腊悲剧般的震撼效果。以鲁智深为原型的虚竹则成为西夏驸马，娶了梦姑，梦想成真。而以贾宝玉为原型的段誉，则成为大理皇帝，尽享人间之乐。由此，萧峰的遭遇比武松之断臂、出家更为悲壮，作为少林和尚的虚竹竞获得了梦姑，比一生不知情为何物的鲁智深更为圆满；而段誉在犹如贾宝玉般的历经情海翻波后，竟获得了智慧，顺应天命，娶妻生子，当了个好皇帝，这就完全没有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悲剧感。

金庸在其后期的作品中，逐渐放开手脚，从临摹而走向创造，他以《世说新语》中“魏晋风度”的精神理念、故事、场景及道具作为《笑傲江湖》与《鹿鼎记》之书写原型。前者以独孤九剑与“魏晋风度”完美结合，令狐冲与任盈盈终成侠侣而“笑傲江湖”;韦小宝则以诙谐、荒诞而机智的方式颠覆所谓的“江湖”，两者均丰富了“侠”的内涵，由此达至自成一家的境界。

同样是模拟起家，金庸的武侠小说所阐述的江湖、侠义、爱情、武功、历史等理念比前辈均有重大突破，这就使他能够超越同辈同行的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等人，成为武侠小说的一代宗师。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