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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茶上的字迹

2022年01月19日 10阅读 来源:咸宁日报
那时,我16岁零6个月零6天,分到西藏阿里当兵。海拔5000米的高原,司务长分发营养品,递给我一筒水果罐头和一块黑糊糊的粗糙物件。说,罐头每人每月一筒半,筒不能切开,所以,这一个月只能给你一筒,下个月会给你两筒。我不放心地问,你不会记错吧?要不这个月你给我两筒,下个月给我一筒好了。司务长说,这女娃还挺财迷,我是干什么的!咋会记错?我不好意思了,说,我不财迷,罐头我要了,这东西就给别人吧。司务长白了我一眼说,这是茶砖,比那罐头可金贵!我慢吞吞像个老媪似地挪回了宿舍。到达海拔4700米的部队驻地刚几天,高原反应还没有过去,稍一快走,浑身颤抖如将死之鸟。那块黑糊糊的东西一不小心掉到雪上,边缘破损色黑如炭,衬得格外不成嘴脸。我没有捡,弯腰太费体力。老医生看到了,心疼地说:关键时刻砖茶能救你命呢。我说,它根本不像见棱见角的砖,更不像青翠欲滴的茶。老医生说,不能从茶的颜色来判定茶的价值,就像不能从人的外表诊断病情。它叫青砖茶,是用茶树叶子的老叶子压制而成,加以发酵,所以颜色黢黑。它的茶碱含量很高,在高原,茶碱可以兴奋呼吸系统。如果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喝一杯这茶,可缓解症状。它是高原之宝。我赶紧把黑茶片从雪地上捡起来,珍藏。没到过酷寒国境线上的人,难以想象砖茶给予边防军的激励。高原上的水,不到70度就迫不及待地开锅了,无法泡出茶中的有效成分。我们只有把茶饼掰碎,放在搪瓷缸里,灌上用雪化成的水,煨在炉火边久久地熬煮,如同煎制古老的药方。渐渐,一抹米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抖动着,如同披满香氛的纱。缸子中的水渐渐红了,渐渐黑了……平原青翠植物的精魂,在这冰冷的高原,以另外一种神秘的形式复活。慢慢喝茶上瘾,便很计较每月发放砖茶的数量。司务长的手指就是秤杆,他从硕大的茶砖上掰下一片,就是你应得的分量。碰上某块特别硬,司务长会拿出寒光闪闪的枪刺,用力戳下一块。某月领完营养品,我端详这分到手的砖茶,委屈说,司务长,你克扣了我。当司务长的,最怕这一指控。愤然道,小鬼你可要说清楚,我哪里克扣你?我说,有人用手指抠走了我的茶。你看,他还留下两道深痕。司务长说,哈!只留下了两道痕,算你好运。应该是三道痕的。那不是被人抠走的,是厂子用机器压下的商标,这茶叫“川”字牌。我说,茶厂机器压过的地方,是不是所用茶叶就比较少啊?司务长说,份量上应该并不少,可能压的比较瓷实,你多煮一会儿就是了。我追问,这茶是哪里出的啊?司务长说,川字牌,当然是四川的啊。万里迢迢运到咱这里,外面包的土黄纸都磨掉了,只有这茶叶上的字,像一个攀山的人,手抠住崖边往下滑溜又不甘心时留下的痕迹。从此我与这砖茶朝夕相伴,它灼痛了我的舌,温暖了我的胃,安慰了我的心,润泽了我的脑,是我无声的知己。11年后我离开高原回到北京,却再也找不到我那有三道沟痕标记的朋友。我丢失了它,遍找北京的茶庄也不见它踪影。好像它变成我在高原缺氧时的一个幻影,与我悄然永诀。此后30余年,我品过千姿百媚的天下名茶,用过林林总总的精美茶具,见过古乐升平的饮茶仪礼,却总充满若即若离的迷惘困惑。茶不能大口喝吗?茶不能沸水煮吗?茶不能放在铁皮缸子里煎吗?茶不能放盐巴吗?茶不能仰天长啸一饮而尽吗?!我不喜欢茶的矜持和贵族,我不喜欢茶的繁文缛节。我不喜欢茶的一掷千金,我不喜欢茶的等级与身份。我不喜欢茶对于早春的病态嗜好,我不喜欢饮茶者故作高深的奢靡排场。那一年我出差到了四川,听说当地出茶砖,满怀希望地买了一块,以为将要和老友重逢。细心地掰下一块儿,放入专门淘来的搪瓷缸子,点燃了炉火,慢慢地煮啊煮。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喝了,大口畅饮,却依稀只感到一点微薄的近似,全然失却了当年的韵味。我绝望了——原来,我的舌头老了,我的味蕾老了。高原那相濡以沫朴素醇厚的黑茶,潜藏着警醒甘凛的味道,和我残酷的青春搅缠在一起,埋葬于藏北的重重冰雪之下,永不复返。

(下转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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