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仲秋，曾畅游恩施，感叹其钟灵毓秀，宛若瑶池仙境，今读颜英的诗，不仅重温自然盛景，又得以领略人文风情。“獐虎山、鹰嘴崖、望城坡、蝴蝶峡、笔架山、云龙河”等诗中意象本身就诗意盎然，加之她妙笔勾连，更臻美不胜收的妙境。“女儿湖、望夫石、日天笋”等意象又进一步烘托出巴蜀胜地本身就具有的风流与痴情。若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又怎会拥有骨子里的乡土依恋，更不必说满腔浪漫情怀，还有那流溢笔端的浓如美酒的巴风楚韵。

莎士比亚在其名剧《仲夏夜之梦》借忒休斯之口说出：无言的纯朴所表示的情感，才是最丰富的。颜英的诗风，恰有莎翁激赏的纯朴无华。“清江河边的石头，像男人的背。幺妹手里的棒棒呦，用力地捶。”“大山顶女儿会的前夜，会有女儿来这洗身子。”可以说是洗尽铅华一尘不染，却洋溢着醉人的风情。这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颜英这位土家族姑娘，从大山深处走来，一开口就是一串串悠扬的民歌。她的诗歌，自然也受到民歌滋养，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和土家儿女的柔情。“采茶女迎风巧笑，正朝我们招手。卖花姑娘挑着担儿，篮子里的鲜花摇曳，灿烂明媚。”这些诗句恰如天然雕饰的采茶女和卖花姑娘，没有现代派故弄玄虚的炫技，没有小资派的娇柔做作，更无口水诗的空泛寡味，而是将大自然的美好与内心的激情尽兴展露。

乡土在颜英笔下，不是背井离乡飘渺的乡愁，而是深深埋植于内心深处的依恋与归宿，似乎从基因的无意识深处自然生发而来。“要写就写芭蕉园，写打猪草的发小，写绕梁的土家歌谣，写女儿会交上的定情物，写吊脚楼上筛茶的幺妹思情郎，写阴坡上掉下的一头牛，写摆手堂前一炷香。”诸多意象都带有家乡土地的特质。“一个少年，沿着清江河的岸边，找寻一处开阔的水面。随时准备，扔出手中紧握着的石片。”颜英的心中住着一位打水漂的少年，或许正是乡愁的象征。那是一种“身在故乡依然愁”的真正的乡愁。

在学界达成共识的是，真正的艺术家，尤其是诗人，应该敢于摘下一切面具与伪饰，不回避生活的真实，直视内心深处，勇于做那个工业文明时代喊出皇帝新衣秘密的孩子。唯有如此，诗句才可以穿透时空的藩篱，进而摇撼意志净化心灵。恰如波德莱尔所说“我爱回忆那些毫无遮掩的岁月”。这在颜英的诗中体现为敢爱敢恨巫山神女般的女侠特质，“你不回，我不敢睡去，一闭眼就会看到一匹野马。站立在悬崖，或奔向歧途。”在爱情表达上，她的诗歌放下写作自然诗时的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节制，换成了奥修德《爱经》式的狂野与恣肆。“你不来，我就把自己烧成青花”，侠女的任性与激情跃然纸上。无独有偶，在她的另一首诗中，“再过三天，杏花就开了。再过三天，就把墙推倒，满树的杏花都露出来。”她并没有在“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古典意象上止步，而是走得更远，把墙推倒，让杏花尽情展现风姿。读其诗，深深浸淫于字里行间，才能感受到她温婉的外表下，有颗狂野不羁的心，用她的话说，就是自己有颗“开满野花的心”。

难能可贵的是，颜英的诗，除了大自然的写意抒情，还具有立足土地之上的现实观照。“杀牛的屠夫患了中风……找人雕塑了一头乳牛摆在案头……像有着几世的怨仇，要一下子，吼出来。”此诗可谓抒情性与叙事性兼备，取材于现实土壤，在思想上直指罪恶与救赎。她在诗中屡屡提到“芭蕉园的女人”，嫁给傻子的春儿，背石头修房的秀儿，各个都活灵活现有血有情，背负着尘世的痛苦和欢乐，走向宿命与死亡。当然，还有在高楼大厦宦海沉浮中，靠着写诗寄托精神的她自己。

另外，佛法与理趣也是颜英诗歌的一个特点。“笑眯眯的石佛，坐在各自的屋舍里，不发一言。”山顶寺庙落成，香客聒噪着人间得失，祈求着现世爵禄，石佛却保持缄默，自有佛家禅意与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彻悟。细细玩味诗中理趣，除了佛法，还有理趣，比如诗中“一只不知名的水鸟，突然从高空俯冲下来。在他面前，一头扎进了浑浊的江水。”水鸟一往无前的果决和坚毅跃然纸面，追逐爱情抑或真理，恰呼应了上文中论述的侠女气质。“我愿阳光温暖，我愿雨水干净，我愿野花涂满慈悲的颜色，覆盖仇人的墓碑。”更是透出佛心的慈悲。“忽一念之间，梦幻交错。空茫茫，唯剩下风声呜咽。”则传达出生命的空寂与苍凉。

颜英诗歌中满眼田园牧歌式的意象，精神质地不受喧嚣的工业文明的污染，成全了一种纯粹的诗。这大概跟她生活的场域有关，恩施城与大自然如此贴近，使得这位精神漫游者生活于农耕式的精神殿堂里，讴歌着清江河畔渐行渐远的青春。当然，在这些诗歌中，也不乏现实与虚幻、生命与死亡、美丽与丑陋的演绎与较量，加持了诗歌的思想深度。

在现代语境下，与其像唱诗班的孩子一样歌唱自己都不相信的颂圣赞美诗，倒真不如赞美永恒的大自然。笔者站在读者的角度，置身此诗集的字里行间，仿佛重游巴蜀胜地，为都市喧嚣遮蔽的心灵得以荡涤和升华。作为一名读者，祝愿她的理想实现，找到心灵最终的归宿，“万亩油菜花开，蜂蝶飞舞。我愿春风吹，闪出一条路径，跑来一架马车，将我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