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和幺叔两家新房所在地,多年前还是一栋低矮的坐东朝西的老旧夯土房。
房子是两层的格局,饮食起居在楼下,楼上堆放杂物。南北共有五大间房。北侧的三大间,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火房。除前后墙以黏土夯成外,侧面均为木结构框架,装上板壁,隔成不同的房间。
堂屋前沿与厨房、火房前墙不平齐,而是向内移约两米,呈“凹”字形。正面及两侧均以板壁为墙,分别开大门及进厨房、火房的侧门。空出来的这一块雨淋不着、风吹不到的晒台,敞亮通畅,是雨天干编织等杂活的场所。厨房、火房中部靠后以板壁隔出两小间房,是祖父母各自的寝室。
厨房北侧连着两间偏房,分别为茅房、牛圈。厨房北侧木结构框架,并未装板壁,而是另夯起一堵土墙隔断。一架三四米高的木梯,搭在木框架上,可去往正屋和茅房、牛圈楼上。茅房和牛圈的楼层似乎比正屋的楼层矮。童年的我到楼上去过几次,没有登梯子,而是从木框架的粗壮立柱上爬上去。除了觉得楼上低矮阴沉以及大人不让往楼上去之外,就没有其他印象了。
南侧的两大间,均为寝室,狭长昏暗。我小时候在其中的一间寝室住过,因那时电灯未普及,只记得半夜起来上厕所,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迷迷糊糊下了床,双手顺着墙往外摸,却怎么也找不着门,又急又怕,只好就地解决。又过了几日,我终于拉开门栓,出去了,屋外白花花的月光,温暖、祥和,饱含着希望,整个屋外的世界笼罩其中,也照亮了我的心。远山如黛,近林幢幢,漫天的月光洒在地上,皎洁,轻灵,寂静,朦胧……不知藏于何处的蛐蛐不知疲倦地唧唧叫着,让月下的世界在梦里醒着,活着,闹着。
另有一次,早上睡懒觉,突然饿醒,一身冷汗,伴着发晕,心慌,我爬起来就去找白糖。白糖放在窗台上,一斤装的塑料袋,袋子一只角包着所剩不多的白糖和一把勺子,其余部分缠在勺柄上。我解开塑料袋,拿起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白糖,慢慢凑到嘴边,伸进嘴里,头微仰,迅即翻转手腕往嘴里一倒,继而卷起舌头取出空勺,闭嘴猛地一嚼,一阵脆响,真甜啊!
老房子院坝前沿,自北向南依次栽着一棵柿子树、一棵青梨树、一棵黄梨树、一棵青梨树、一棵梧桐树。五棵树并非一字排开,柿子树栽在院坝前的魔芋地里,位置要更靠前。魔芋地前面高高的土坎上,栽着长长的一排苹果树和一片挺拔的棕树。屋后田坎上,栽着几棵苹果树及梨树。北侧茅房、牛圈再往北几十米,也有一道田坎,以乱石砌成,栽一排梨树。老房子南侧,是一大片竹林,其时正郁郁苍苍,势不可挡。竹林南侧,栽有两棵核桃树,高大健壮,雄踞一方。童年的记忆里,打交道最多的是院坝前沿的五棵树以及魔芋地前面高坎上的几棵苹果树。那棵长在魔芋地里的柿子树,主干不高,呈斜卧状,主干以上的数根分枝像轻蜷的五指,以托举的姿态发散开去,疏密适度,很适合小孩在上面攀爬玩耍。童年的我没少倚坐在柿子树上摇荡嬉乐,似乎还端碗坐在枝干上吃过饭,至于是否品尝过柿子倒是毫无印象了。
紧挨柿子树的那棵青梨树,结的梨味道不及另一棵青梨树好,不但个头小,果肉也没有那么水嫩,但好于黄梨树所结的梨;印象中,黄梨树所结的梨个头虽大,水分也充足,但肉质粗糙,味道寡淡;而另外一棵青梨树所结的梨,却是无可挑剔的美味了,为我最爱。这三棵梨树,似乎南侧的那一棵果实成熟略早,北侧的那一棵次之,黄梨树最迟,加上黄梨树比两棵青梨树要高大得多,所结果实的数量远胜之,往往是两棵青梨树的果实吃光了若干天,黄梨树上还可以觅得果实,一个又一个惊喜来自黄梨树。
果实的支配权掌握在大人手中,我虽为长孙,却也不敢明目张胆自作主张去摘梨。在三叔三婶订婚之后,三叔到三婶家去了许多天没有回。祖父搬来梯子,不一会儿就把南侧那一棵青梨树上的梨摘得所剩无几了,却顾不上给我扔几个尝尝。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又去摘光了北侧那一棵青梨树上的梨,继而将黄梨树上的梨也摘了许多,当时心里多么的失落,但我懂得大人们在忙极为重要的事情,因此始终忍住没有吭声,没让不满写在脸上,没让眼泪掉下来。祖父摘的这些梨,最后都送去了三婶家。
我一天天长大,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对大人左右一个小孩摘梨吃的权威日渐不满,开始尝试在未征得大人同意的情况下爬到梨树上摘梨吃。毕竟有所忌惮,有时候甚至耐着性子躺在床上等大人都睡着了再悄悄出去,夜间偶尔被尿憋醒也不忘跑去摘得几个梨来,除“天”与我知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四叔四婶结婚摆喜宴期间,我不仅爬到北侧的青梨树上摘梨,还顺带给小伙伴也摘了些,并从树上扔给他们,童稚的心沉浸在被追捧的快乐里。那晚,为在小伙伴面前显摆自己有鞭炮,我偷偷拿了四叔预备“打香桌儿”燃放的几挂鞭炮,点了一根烟,把鞭炮扯成一截一截,引燃了扔地上,炸得噼里啪啦响。“打香桌儿”是新郎家请人陪高亲客的一种仪式,两张方桌拼起来,铺上红色的毯子,摆上水果、瓜子、花生、饼干、糖果、饮料等,高亲客居上座,陪客依次落座,管事引导陪客一边吃喝,一边插科打诨、对歌,场面既隆重,又欢乐。
对歌是仪式的高潮部分,往往一波一波地进行,讲一阵话对一阵歌。为使这欢乐的仪式更好地开展下去,发明了燃放鞭炮这么一个巧妙环节,那热烈的爆响声,既可在对歌不温不火甚至难以为继时撑住场面,又可在对歌热火朝天如火如荼时推波助澜引爆全场,实在妙不可言。当晚第一波对歌开始起劲,四叔去里屋拿鞭炮预备燃放时,却发现鞭炮不翼而飞。追问起来,我坦然承认,理直气壮,毫无悔意,占那一份喜气,竟安然无恙。摆喜宴期间,借着嘈杂和喧闹给予的面对黑暗的勇气,我独自来到魔芋地前的高坎下,手脚并用爬上长满杂草的斜坡,站在觊觎多日的一棵苹果树下,趁着月色,揪住苹果树的侧枝拼命往下拉,想摘下主枝上最大的一个苹果,奈何力气不够,怎么也拉不下来。一番努力无果,最后只得两只手抓住主枝的根部,双脚悬空,像攀爬平行梯那般顺着枝干前进,拼尽全力摘到苹果的瞬间,手臂再也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整个人直挺挺摔了下去。虽然几近昏厥,却不敢声张,缓了好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来,偷偷溜回家。
那棵梧桐树,我只记得叶子特别大,我曾故意到树下躲过雨,以验证这树到底能不能挡雨,结果如何记不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烤烟兴盛起来了,叔叔们和父亲都开始种烟,梧桐树后的院坝上,建起了一座烤烟房。劳力不值钱,也没有什么市场,种烟是将劳力转化为收入的最好方式,那时候叔叔们和父亲都年富力强,最不缺劳力,所以种烟种得特别多,不仅自家的地多数种烟,还租别人的地来种烟。种烟多了,自然就建起了烤烟房。同样是夯土房,其石板屋顶下方,在嵌入两端墙体的撑木上钉一层木板,铺上黏土,做成了一个密封层,密封层中央留一长条缝隙,烤烟时,用一块厚木头盖住缝隙,待一拨烟叶烤到位,熄火降温,撤掉厚木头,露出缝隙敞气,每一拨烤烟都要走一遍覆盖、敞开的流程。
在密封层和石板屋顶之间,留有一个门洞,一架长梯的顶端靠在门洞的下沿。有了这一架长梯,我就可以自由进出密封层了。烤烟时,我头靠厚木板感受过缝隙四周的炙热气息;熄火降温时,我透过缝隙看过烟叶的金黄模样;暴雨来临时,我躲在门洞内看过雨,听过雨点打在梧桐树密密麻麻肥硕叶片上的滴滴答答声。
暴雨越下越大,似千军万马奔来,梧桐树叶受撞击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雨的洪流中,被响彻寰宇的轰轰雨声吞并、咀嚼、揉碎,再难分辨,只剩下叶的诡异姿态还在雨的世界不懈相和鸣。借助这架长梯,我也爬上了梧桐树,对于这个独特的意象有了更直接的接触,更深入的了解,它似乎比那些结果实的梨树、苹果树、柿子树都要特别。究竟特别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
无论是老房子、茅房、牛圈、烤烟房,还是柿子树、梨树、苹果树、梧桐树,都是在祖父手上积淀下来的事物。不知何时,这些事物一个个消失了,在熟悉的土地上寻觅,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东西已经寥寥无几。还有什么呢?只有那一片棕树还在,只有魔芋地前高坎上那三四棵孤零零的苹果树还在,只有竹林南侧那一棵形单影只的核桃树还在,其他的,老房子、茅房、牛圈、烤烟房,柿子树、梨树、梧桐树、竹林,别的苹果树,另外一棵核桃树,老黄牛、狗,统统灰飞烟灭。它们似乎在命运的不可抗拒中结束了自己在此的旅程。
年岁渐长,我忍不住想,这不可抗拒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我在心里问,这些在我的生命之河中出现的事物,它们出现的目的是什么?老房子是为了住,茅房是为了上厕所、蓄肥,牛圈是为了养牛、蓄肥,烤烟房是为了烤烟,果树是为了吃水果,核桃树是为了吃核桃,竹林是为了砍竹子、挖竹笋,棕树是为了割棕,概而言之,都是为了生活。那么梧桐树呢?我未曾问过祖父为何要栽梧桐树,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再有答案,但我大胆猜想,肯定也是为了满足某一种功用。这些东西因何消失,根源恐怕就在于它们与生活所需之间的联结中断了,譬如老房子难以满足新的生活所需,所以被新房子取代;譬如交通便利了,物流兴旺了,收入提高了,买水果不仅方便,而且品种更丰富,口味更好,果树的地位自然下降,不再受重视,甚至被忽视;譬如微型耕地机解决了山区耕地问题,不必再劳心费神养牛,牛圈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种现象绝非个案。随着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对旧事物的功能需求必然会降低乃至消失,由此导致旧事物不仅成为“累赘”,甚至成为满足新功能的障碍,而这些新功能是社会性的、被外部力量所催生的,带有强迫特征,个人只能选择顺应,因为如果拒绝,就会落伍,就会被边缘化,就会付出功能的结构性损失。旧事物的消失也就成了某种宿命,哪怕这种事物承载着不可替代的记忆,承载着生命的内容和意义,承载着前进的希望与动力,而这个生命,可能是一个英雄,也可能是一个凡人。
(待续)
2020-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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