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孝贵
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在我的记忆中,和农民朋友廖先知一次种包谷的经历,至今回忆起来还让人不胜唏嘘。
1973年,当时正在恩施县饮食服务公司工作的我,被组织上抽调下乡搞“路线教育”,住在大集区(现在的恩施市盛家坝乡)花场公社前锋大队五生产队的村民廖先知家。
廖先知当时四十多岁,家有老父老母、妻子和未分家的兄弟,7个未成年的儿女,总共12个人吃饭,是一个典型的“家大口阔”的家庭。老廖虽然身体强壮,头脑精明,但那时集体挣工分吃大锅饭,有本事使不上,一家人主要靠基本口粮度日,生活得很艰难。
记得我是农历正月初六到他家的,因旧历春节还未过尽,老廖执意为我接风。他从火炕楼架上取下一坨黑不溜秋的东西,我一看好像是个腊猪头,但又觉得不像:太小了,比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可待老廖的妻子用热水浸泡后刮洗时,我看真了,真是个猪头!
老廖迎着我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人的口粮不够吃,没有粮食喂猪,上春买个猪娃儿,喂到腊月杀了也只五十来斤。按政策给国家卖了半头,全家老小再过个年,只剩下这个猪头了,若不是贺同志你来,这猪头还要留到过端阳吃呢!”
山里人家,日子虽过得清苦,却不缺柴烧,火塘里的疙蔸火烧得鼎锅架通红,鼎锅里的猪头肉炖着风干萝卜,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因为“僧多粥少”,老廖只安排我和他以及他的父母在火塘边吃饭,老廖的妻子和几个大一些的孩子蜷缩在灶屋里,另外几个孩子挤靠在火塘屋的门口,一双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火塘里的鼎锅,口水顺着口角流。
这种情形,我哪里吃得下肉呢!我起身将孩子们抱到火塘边,把鼎锅里的肉夹到他们碗里,本来就不多的猪头肉,立马风卷残云般地被“消灭”了。老廖默默地看着,嘴角在微微抽搐,我知道此刻作为当家男人的他外表表现坚强,内心却在哭泣。我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这个队今年粮食收获多一些,农民的生活有所改善!
这个生产队海拔800多米,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山地,主要靠种包谷为生。缺粮的根本原因是低产,上好的地,亩产只有100来公斤。造成低产的原因是农家肥不够用,年年种不施底肥的白子包谷,苗上来了,生产队又无钱买化肥追肥。
根据老廖的建议,由我发号施令,把全队的田划成三个区块,每块搭建一个临时牛圈,把分养在各户的牛赶到三个牛圈集中喂养,安排社员割草到这些牛圈突击造粪。牛草一天两天虽然踩不烂,但加上牛屎牛尿好歹有了点肥气,再将未踩烂的牛草挽成疙瘩,埋放到包谷窝子里。这样,总算打了一场消灭白子包谷的胜仗。
包谷苗出土了,长势出奇的好,但麻烦跟着来了:野草很快盖过包谷苗,如果不赶快薅掉野草,一点肥气就被野草夺走,一切都白忙活了。就在这时,一大卡车红苕苗也运到了,也要抢栽。早薅一天草,多收一成粮,而苕秧不栽又要烂掉,这样的关键时节,劳动力却成了大问题:队里的劳力本来少,因缺粮只吃两顿饭,上午11点才上得齐工,下午太阳一偏又要收工,短短的几个小时劳动时间还总有人磨洋工。这真快把我急疯了。
精明的老廖建议:这些天月亮好,把工分定在包谷地里,白天栽苕,晚上薅草。这不是有“三自一包”(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和包产到户)之嫌吗?我心里虽然犯嘀咕,但人在急时也没多想,立即将包谷地分成3片,每片按亩数定工分,劳动力分成3组,每组1片,各组又将工分定到了每块地,落实到人。每人定了任务,紧急赶工,原计划半个月完成的薅草任务,5晚就完成了,苕秧也顺利地栽到了地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包谷的长势越来越好,三道草薅过,便像竹林般地盖遍山坡沟槽。就在这时,不知是别的生产队忌妒还是其他原因,传出“五队搞包工到户包工到田”的风声,随后公社派人来查看,接着又得到区委要来开现场会的通知。谁都知道当时搞“三自一包”要承担多大的罪名,搞得我和老廖一天到晚惊惊惶惶不知所措。
开现场会这天,早饭时,老廖不知从哪里搞来半瓶白酒,一个劲地劝我喝酒。我强忍着心里的忐忑,佯装开玩笑道:“怎么?给我送行?”“不!”老廖说:“这是给我自己送行,我不该给你出点子,万一挨批也应该由我去!”“你老少三辈一家12口,走了谁给你管妻儿老小?还是我去!寡公子一个,没得牵挂!”我俩为谁承担罪责争论不休,直到现场会开始。
开现场会的人不少。大家在包谷地里看了一遍后,集中到保管室场坝开会。时任区委书记田永昌见到我,主动上前与我握手。见我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便用劲握了握,像是在预示什么。果然,他在总结报告中,只字未提承包薅草的事,而是一个劲地表扬我们消灭白子包谷的事迹,要求推广我们的经验,让全区在秋播和来年的春播中消灭白子。
我实在有些不相信现场会的结局,人都散尽后,还痴愣愣地呆立在那儿。突然,廖先知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我,泪水从他那宽厚的脸庞上畅快地流了下来。
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了农村改革的号角。当时全国大力宣传推广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验,我因为有那样一段经历,深刻体会到改革真是顺应了民心,是多么的正确!农民与在农村工作的干部又是多么的需要啊!
再次见到廖先知,是在1988年底的恩施市人民代表大会上,我作为一个局的负责人列席人代会,老廖则是因为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成为首批万元户,作为致富典型而被乡民选举为人民代表出席人代会。老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请我到他家去吃猪头肉,我伸出拳头在他眼前晃动,他则两手比画出脸盆大个圈。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俩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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