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春节，我便想起亲身经历的一次“过赶年”。

这段亲身经历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那时我在农村当社员务农。我们的生产队长姓补，这个十分罕见的姓氏，《百家姓》里也找不到，却在咸丰县的尖山区和活龙坪区（即现在的唐崖镇和活龙坪乡）境内有零星分布，而且是当年咸丰县最早被识别认定为土家族的那一批姓氏之一。

补队长人高马大，能说会道，解放前帮人当过长工，土改时当民兵、进农会，还入了党，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农村基层干部。

腊月二十九下午，我有事来到补队长家。见我到来，补队长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火坑屋里拉，笑眯眯地说：“不怕来得迟，只要来得巧。有么子事，和我们一起把年过了再说！”

虽然我之前听别人说过补队长家过年与众不同，但并不知道究竟怎么个不同。当我走近他家火坑屋时，眼前的景象还真让我长了见识：没有摆大桌子高板凳，也没有三盘四碟炉子锅儿，全家人就围坐在火坑边低矮的小板凳上。只见火坑里火苗摇曳，青烟弥漫，铸铁三脚上架着一口双耳边锅，里面的荤素大杂烩已经煮得翻开，边锅口沿上平放着一块两三寸宽的木板，木板上并排着3只碗：一只细料蓝边大菜碗，两只土陶小碗。大菜碗里装着满满的一碗肥肉片；两小土碗里，一只里装着红辣椒拌芫荽，另一只里装着水豆豉蘸水——哪里有过年的样子！

待补队长和我火坑边落座，他闭目低头了一会，然后对我说：“我补家从来都是提前一天过年，不能大肉大鱼，不能摆桌子，不准喝酒，不准大声说话，这样简简单单过了年就关门插锁，全家一起出门躲到山上去，要等到大年初一才能回来。这是我补家的家传，一辈一辈往下传，前传后之规，是不能打灭（方言：打破）的。所以，你今天在我屋遇到的这顿年饭，一不是我补家穷得年饭都吃不起了，二不是我补家舍不得酒肉待承（方言：款待）你。”接着，他又指着那只细料蓝边大菜碗说：“还有这碗‘连刀肉’的规矩，你也肯定不懂。‘连刀肉’今天不能吃，我们马上就要把它包好带走，初一再带回来。”

吃完了这顿年饭，补队长便锁上大门，手提火枪和沙刀，神色安静地走在前头，家人们则腰挎装满红苕洋芋的大笆篓紧跟在他身后，步履坚定地走进了屋旁边不远处的那片密林。

此后不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专门去拜访了补队长，过细了解他家这一家传的来龙去脉。

我问补队长，这个提前一天过年是怎么来的？

他说：“那是因为我们的前辈人造朝廷的反，朝廷就派官军镇压。官军计划在腊月三十夜里趁人团年时无防备，搞突然袭击。我们的那位前辈人得到消息后，便提前一天把年过了，然后带领大家逃进深山老林，躲脱了官军剿杀，保住了大家的性命。从那时起，我们补家就立下了提前一天过年的家传。”

我又问补队长，你们躲出去的天寒地冻的夜晚是怎么过的？他说：“在岩洞里头过的。找不到岩洞就搭个‘狗爪棚’，树林里有的是干草，捞几抱来坝（方言：铺）睡，再烧一堆火，烤得二面黄，舒服得很！”

我再问补队长，一天三顿饭呢？他笑着说：“那还不撇脱（方言：方便）！烧几个红苕洋芋就解决了。”

我还问，那碗“连刀肉”是不是从山上带回来过大年初一吃的？补队长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那碗‘连刀肉’，躲在山上时不能吃，初一天带回来后也不能吃，硬是要留到十五那天过元宵节才能吃。‘连刀肉’就是不把皮切断的一碗肉，从吃年饭那顿一直留到正月十五，按前辈人的说法，这套规矩的意思就是全家老老少少在年关里头不分不离、不缺不损，平平安安。”

约莫过了十多年，我才从一份《恩施报》（《恩施日报》的前身）上得知，这种提前一天过年的风俗叫做“过赶年”，是土家族独特的年节文化。

近年来，关于土家族“过赶年”的资料出了很多，找起来很方便。至于“过赶年”起源的传说，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我从网上看到，以“360百科”和“中文百科在线”所列举的最多，有4种。

第一种，抵御外敌说。相传明朝嘉靖年间，朝廷征调湘鄂西土司兵马平倭，土司便下令蒸甑子饭，煮坨子肉，做合菜，提前一天过年，以保证按时出征杀敌。土家将士上前线英勇作战，打败了倭寇。湘西地区的志书上记下了这段历史：“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大犒将士，除夕，倭不备，遂大捷。后人沿之，遂成家风。”

第二种，反击异族说。缘于民族纷争，土家族人常常被异族侵犯骚扰不能安全过年。于是，本民族头领便让民众提前一天过年后，率领兵士攻其不备，打败了敌人，保住了自身平安。为纪念反击异族的胜利，这些土家族人便兴起了“过赶年”。

第三种，悄然逃难说。一支土家族人原住江西，因不堪忍受官府和财主的欺压、掠夺，决定逃离被斩尽杀绝的灾难，他们约定在过年的前一天悄然离开，经过洞庭湖，溯澧水而上，终于到达武陵山区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得以安居乐业。于是，这支土家人便将悄然离开江西的这一天定为过年的日子，因为这天正好是汉族人过年的前一天，于是取名“过赶年”。

第四种，班师回营说。明代万历年间，四川酉阳、秀山一带的土家族人奉命出征，班师回营的日子也正好是汉族人过年的前一天。为了纪念这个日子，遂提前一天“过赶年”。

如此而来，我所亲身经历的那种“过赶年”，其起源至少要算是第五种了，权且把它称之为“躲避官军说”。可是，我翻阅了很多湘鄂川黔地区的文史资料，其中不乏“苗民起义”的篇章，却没有看见土家族先民聚众造反的只言片语。另一方面，除补队长的故事之外，我没有听见过第二例土家族先民因聚众造反被官军镇压、剿杀的民间传说。当然我不知道自秦汉大一统以来的各朝各代正史中有没有关于土家族先民造反的记载，也更不知道存不存在土家族先民造反的事件被正史漏记。所以，我只能根据我已经掌握的资料得出这样的分析结果：补队长家是地地道道的土家族，因此，他们的前辈人扯把子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排除因参加了苗民起义斗争而遭到官军的镇压和剿杀，为逃避镇压和剿杀提前一天过年。

无论“过赶年”的起源有几种不同说法，也不管其中有多少像坨子肉与连刀肉这样的细节差异，“提前一天过年”这一“过赶年”的核心内容则在各地土家族中保持着完全一致。土家族风俗文化内容丰富，“过赶年”是真正称得上具有独特性的土家族风俗文化，因为，观天下众多过春节的民族，唯有土家族“提前一天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