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联平
我的老家在巴东一个偏远的山坡上,父老乡亲给红番薯取了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儿,叫红苕,而且对它并不看好,常骂村里呆头呆脑的小孩子叫“苕货”或“苕东西”。
现在细想起来,儿时也曾被父母这么骂过几次,但骂声中却浸透着父母满满的心疼和怜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红苕曾经是父老乡亲勉强能填饱肚子的充足食粮。
不管是削皮后还是带皮蒸食、煮食,或是烧食、烤食,红苕都能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馈赠和美味。
这种美味是大自然给予赐予的,也是从泥土中自然携带的,无需任何香料、香精和佐料的精心调制,就能释放出让人久久回味的天然韵味。
吃不完的红苕,乡亲们也不会轻易用来喂牲口,更不会舍得浪费任性地丢掉,而是在自家房内深挖几口土窖,将挑选的个大无伤、光滑无疤的红苕贮存在里面,在窖口铺上一层干枯的稻草,然后盖上木板保温保暖,防止红苕被冻坏,腐烂掉。
经过这样保存,即使等到来年初夏,也还能吃到新鲜如初的红苕。
记得二哥在上高中的时候,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要从家里背上一大背篓红苕到学校,作为他一周的饭食。
这些红苕都由学校统一蒸熟后,和上一碗清汤寡水的萝卜叶合渣汤,然后拌上母亲为他提前精心准备的盐菜、酱豆、辣子等咸菜,这就是他每天有滋有味简单而又复杂的校园生活。
等到我住校读初中的时候,生活水平稍有提高,就只需背玉米到学校了。
而红苕,就渐渐退居二线靠边站在墙角,作为一种副食或零食被人们记起。
在阳光明媚的夏天,母亲会将蒸熟的红薯切成均匀的细条,趁着太阳高温的威力,赶在几天内将薯条晒成红苕干,作为我住校读书的小零食。
或是将红苕熬制成光润细滑、晶莹剔透的红苕糖,拌上香气四溢的黄豆粉或爆米花,就是我每天饿了充饥必备的零食。
为了能熬制出上品红苕糖,母亲会提前一个多星期,挑选出一大碗籽粒饱满的麦子,用温水慢慢浸透,平摊在篾织的簸箕里,时隔几个小时再浇一次水,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纱布。
两天过后,麦子就会发出茁壮的嫩芽,等长到三四厘米的时候,就将麦芽切碎倒进石磨,喂水,磨成糊状备用。
父母将一大筐红苕清洗干净,也无需褪去红皮,就直接放进两口大铁锅里,加上充足的清水煮熟。待红苕煮熟煮烂,父亲和母亲就各自手持锅铲和擀面杖,将红苕捣烂成同样的糊状,倒进预先准备好的麦芽糊,进行微火发酵。
一个多小时过去,红苕糊在麦芽糊的催生下,慢慢发酵成熟。
母亲找来支架和一大块纱布,将支架悬挂在灶间的横梁上,纱布四角系在支架上。支架下方放一口大木桶,父亲从铁锅里舀出红苕糊,慢慢倒进纱布内,母亲则手扶支架慢慢摇晃,使过滤出来的原始糖水流进木桶内。
经过数次过滤,直到原始糖水里没有了任何杂质,父亲和母亲就抬着木桶小心翼翼地将其倒进洗净的铁锅内。
烧上小火慢慢熬制,是一个需耐心等待的漫长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还不能忘了时时均匀搅拌,否则就会熬糊。
熬糊的红苕糖,就是次等的糖了,吃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怪怪的苦涩味儿。
待铁锅里水分渐渐熬干,糖水就渐渐变成糖浆,冒出大大的金黄色气泡。
父亲最能精准掌握苕糖起锅的火候,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锅边,时不时用木筷挑起来试试,只要看到苕糖能黏在筷子上不轻易掉下来,父亲就会大喝一声“起锅”!
为了能吃上起锅后的第一口苕糖,就算等到半夜三更也毫无一点倦意。起锅后,母亲总是问我,是不是想吃苕糖了啊?但我还是强忍馋意,假装摆摆头。
这丝毫也逃不过父亲犀利的眼神,他轻轻瞟我几眼,笑着说:“分明想得流口水了,还摇头。不想油渣吃,不在锅边站。快吃吧。”然后,他用筷子搅上一大坨苕糖喂进我急不可耐的嘴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为了培养我节俭勤劳的优秀品质,尽管家里劳力不缺,他也会把我带上,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栽苕、挖苕。
在劳动过程中,没少受到父亲的责骂,当时觉得很委屈,甚至还会流泪哭鼻子。
但看到满坡的苕秧,在自己的一份劳作下变成一片青绿,当吃上一口口甜到心坎的苕糖时,满腹的委屈就早已不知了去向。
红苕,一个貌不惊人的大地宠儿,却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
尽管多年再没有吃上这口带着家乡味道的红苕糖,但这种回味、这种牵挂、这种思念,却始终伴随我直到永远。
特别是每到过年的时候,红苕糖的年味就会私自爬上记忆的枝头,不断绽放着它奇异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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