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知白
人到壮年,越发觉得岁月倏忽,也越发怀念少时那些个没心没肺的慢时光。
岁至辛丑,又值牛年,一年春耕将始,逡巡踌躇之余,儿时那些天荒地老的放牛日子,总是不断浮现,竟不能自已。在那遥远的童年时代,在一个天高地远的山乡,在芳草芊芊的阡陌之上,一人,一牛,就是一个山野村童的全部天地。
每日晨起,睁开惺忪睡眼,第一桩事便是放牛。像往日一样,照例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穿上雨靴,牵着老牛,一前一后就出门了。
晨间的山里,薄雾霏微,露水华滋。田间地头,穿雾而行,一个来回,前额上便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露珠。山里,哪里的草被牛吃过,哪里有新生的草,哪里有最丰茂的草,哪里有庄稼,哪里的路好走,这数十里的地儿,全装在放牛娃儿小小的脑袋里。
若是懒了不愿走路,那就骑牛。牛背宽阔厚实,端的是上好的牛郎座驾。只是,三尺童子,瘦小个儿还没打杵高,想骑牛却不是件易事。最好,找个有陡坡,或有田坎的地儿,把牛牵到坡坡坎坎边,自己再爬到坡上,或站在田坎上,腿一抬便上了牛背。
山里的天,只有簸箕大,陪伴牛郎的,只有牛。田畴之间,若是有庄稼,只好牵着牛绕着走。牛若不听话,只消一根绳子穿过牛鼻子,就能让眼前这庞然大物乖乖顺从。放牛时,无甚消遣,就看着老牛用舌头卷着嫩草,往前一茬茬地啃,不一会儿工夫,身后就亮出了一大片地。等瘪了的牛肚子鼓了起来,看太阳落了山,就邀老牛进圈,上了闩,扔一捆干稻草,或塞一抱包谷壳,拍拍手掌收工。这扎扎实实的干粮,够老牛反刍一宿了。
这样的日子久了,总嫌时间过得太慢。在老牛边上,也总被一群蚊虫包围。放一回牛,眼睑就被叮一回,肿成一个大大的水泡,又痒又疼,恼火得很。特别是一种比苍蝇略小的花蚊子,叮人最狠。还有一种叫牛大蚊的蚊子,比苍蝇还粗几个身子,要是被叮上一口,血会一直往外淌,好一阵子才能收住。
放牛最乐意的时候,当然要数夏天的午后了。许是怕热,抑或是赶不尽的蚊子闹心,一到夏天,打开牛圈,水牛就往外飞奔,见水氹氹就往里滚,把头埋进水里,只露两个朝天的鼻孔在外吹气,长长的尾巴裹着泥水直往背上甩,散热又驱蚊,好不惬意。到了河边,一众小屁孩儿,把绳子往牛角上一绾,等牛泅到水中央,也光着屁股照直往水里扎。一时间,河谷里的水,跟沸腾了似的。
牛的脾性一向是温顺的。小时,劈柴喂马,割草放牛,领过老黄狗,做过鸡司令,当过小猪倌,算起来,家畜中与人最亲近的,也只有牛了。牛通人性,却蛮笨迟缓,行动总是慢吞吞的,耕田犁地,默默奋蹄,不怨不尤。有时牛绳被牛蹄子踩住,只要唤一声取蹄,老牛便曲起一只脚,直到绳子取出才放下。
牛脾气有时是真犟。老牛要是没吃饱,见跟前正有一片油油的草地,你想硬拽是拽不动的。牛要是饿了,或热了,就会打圈。夜深了,用溜尖的牛角将门闩擂掉,然后溜之大吉。第二天一早,邻里找上门,说昨晚秧子又被吃掉一大片,包谷也被啃了几行。无奈之下,只好赔人了事。
平时,在自家放的是水牛。但逢暑假,就到大山顶上帮舅舅和姨妈家放黄牛。在老家齐岳山山顶上,人少地广,一里多路才见一户人家,成片的高山草甸,好个天生的放牛地,方圆几百里也难找的牧场。各家养的牛,少则几头,多则二三十头。为防走丢,每头牛脖子上都会系上一个铃铛。每到放牛时,一路上都是悦耳的叮当声。加上大牛小犊一呼一应的哞哞声,一群群麻雀惊飞的振羽声,仿佛满山坡都在放歌。
若论起来,同黄牛的感情似乎就没有跟水牛那么深了。毕竟水牛可骑,一人放一头牛,手牵着牛绳,绳拴着牛鼻子,形影相随,是寸步不离,性子脾气是摸得透透的。黄牛就不同,通常是一群群地放,难有与人独处的时候,不常与人亲近,性子野,不太驯服,所以从来没敢骑过。牛一旦出了圈,上了山,它们吃它们的,我们玩我们的,谁也不惹谁。
不过,放黄牛的那些日子却是整个童年最肆意最快乐,与山河大地最亲近的日子。每次放牛,将牛吆喝到草地后,放牛娃儿们就像刚出圈的小犊子,在草坡上撒丫子狂奔,打闹,翻滚。反正遇高处就爬,见下坡就冲,累了就躺草地上睡个大觉,直到太阳当西,山雀归巢,虫声响起。一天下来,少不了手上划几道口子,裤子磨出几个窟窿,回家挨一顿好骂。
放养的牛,明显一身牛气。一次在草场放牛,见一头母牛竟站在野外下起了崽。刚生下来的小牛,慢慢睁开眼睛,身上羊水都没干,转眼工夫,就站立起来去找奶吃了。哥儿几个从未见过生产,不知所措,个个惊掉了下巴。小犊子再大一点,就开始调皮了。头顶刚冒出一对牛角,动不动就伸个脑袋过来擂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角力了一会儿,又跳回到了牛群里。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神气的样子,让人好气又好笑。
最惊心动魄的,还数牯牛打架。一般一群牛里有一头雄壮的公牛,肌肉隆起,牛气哄哄。但凡遇到别家牛群里的公牛,就径直干起了架,从这山头打到那山头,牛角抵牾得震山响。不分出个输赢,是不肯罢休的。
出门前,大人一再交待,公牛打架不能吆喝助威。可正当打起来了,一旁看热闹的放牛娃儿们不嫌事大,个个兴致高涨,坐定山头,扯着嗓子吼着,嚷着,跳着,大人的话全忘到了九霄云外。赳赳老牛一听更来劲,越发打得不可开交,战得昏天暗地。直到两头牯牛分出了高下,才兴尽而归。
若干年后,牛角上挂书袋的放牛娃,出走大山,负笈去了远方。遥远的那片簸箕大的天,换成了如今头顶令人目眩的星辰大海。虽少了些山野气,却还留存着一点低头奋进的牛二蛮劲。而曾经那些简单的放牛日子,终究成了再难回去的金色时光,成了一段挥之不去的念想。
2021-03-16
00:00:00:0彭知白5497801放牛娃和他的牛/enpprope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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