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岁月匆匆行走，梦跟着我匆匆行走。

前日做一梦：梦里回故乡，不知今夕是何年。但见红日西沉，霞光在天上，又映在水中，一个大大的水面，我想肯定是鄱阳湖。一艘渔船徐徐落下白帆，准备靠岸。渔船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渔船，否则不会有白帆。船上跳下来几个黑黝黝的壮汉，在霞光里看是暗红色，几双滴溜转动的眼睛像血一样红。一条长木板哗啦哗啦从船头伸出来，一头落在湖滩上，一装满鱼的竹筐坐着木板滑下来，还没有触地就被两个壮汉顺势提起，轻轻松松放在不远的湖滩，竹筐渐渐摆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我猛吸了一下鼻子，是鱼腥味。鱼腥味让我浑身通泰。记得我最讨厌鱼腥味，今天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沿着木板，脚步轻盈上了渔船。船上的男人忙着把鱼装进竹筐，装满了就放在木板上，一推，又接着装。船上的女人干完零碎活，便坐在船尾看男人忙碌。唯独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又沿着船舷来到船尾。那女人把脚轻轻一抬，我要不是两只手迅速抓住了船舷，就险些掉到湖里。女人嘴里还骂：“死馋猫，滚一边去!”我什么时候变成了“死馋猫”？再看我抓船舷的手，是两只雪白的爪子，浑身长着雪白的绒毛。我真变成了一只小白猫。我很恐惧，也很无奈。但那都是闪念间的事，随之而来的是快乐和兴奋。鱼腥味又飘过来了，我浑身又是通泰的感觉，还有特别饿的感觉。既然是猫，哪有躺在渔堆里饿死的道理？变成猫就变成猫，骂我馋我就馋给你看。我从船舷上一跃而起，叼起一条肥嫩的鲫鱼，撒丫子就上了岸。女人站起来大叫：“该死的猫，叼走了一条鱼。快追回来。”一个壮汉说：“叼就叼吧，不少那一条。谁有闲工夫追。”我拼命跑，跑到老家门口的池塘边，叼不动了，想停下来歇会儿，把鱼放在池塘边。突然，一条狗窜过来，长长的红舌头一卷，又把我的鱼叼走了。我抓狂似的嘶叫。这一叫，梦醒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做这样的梦。荣格说：“梦是有意识看无意识的一扇窗子。”我的无意识窗子里藏着什么？

我的不惑之年难道就是要变成一只猫，或者是异类？或者是把原来厌恶的东西变成喜欢的东西？再或者是一切的一切都将是空欢喜一场？

一个人一生要做无数个梦。想做不想做都要做，无梦不成人生。从我记事起，我的梦都很直接。白天做了错事，无论父亲知道还是不知道，晚上做梦一定会挨父亲一顿鞭子。饿了就做偷东西吃的梦。挨老师批评了，就做交白卷的梦。白天受了惊吓，晚上就梦见青面獠牙。

后来又知道，婴儿的梦也很直接。我生孩子后，就经常趴在摇篮上看孩子做梦。孩子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或眉头紧蹙。我就知道他是在做梦，一个梦是高兴，一个梦是不高兴，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不高兴。母亲曾经告诉我，宝宝睡觉时莫名地哭，或者突然手脚乱动，甚至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那是宝宝饿了，在做一个与饿有关或者是与吃奶有关的梦，只要把奶头放进宝宝的嘴里，宝宝的梦就结束了。我试着做过几次，果然灵验。

长大以后，我做的梦就不那么直接了。进入青春期，有一个梦我至今没有忘：我梦见一棵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子。我想吃枣子，便跳起来抓住一根枣树枝，树枝上的枣子纷纷掉落下来，脚下钻出一群小鸡“叽叽喳喳”把枣子都抢走了。我又拿起一根竹竿敲打枣树，枣子掉下来了，我放下竹竿去捡枣子，枣子钻进土里又不见了。我气得猛地往上跳，人就飞起来了。我想，这回不怕枣子被抢走或逃走。我摘下一个又大又红的枣子，正要往嘴里送，一只老鹰飞过来，还是把枣子叼走了。我驾着云追老鹰，老鹰没追上，却碰到月亮，一不小心就把月亮吞进了肚子里。受了惊吓，梦就醒了。

我同样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梦是什么意思。我想吃枣子，为何总吃不到？我又怎么能飞起来？吃不到枣子又为何能吞下月亮？那时年轻，要想的事很多，没有功夫想梦里的事，想不清楚就放下了。

不想不等于梦不来纠缠你。还是因为年轻，纠缠我也不想。梦潜入夜，又潜入我的灵魂，游离在熟睡的我周围。我依然是不刻意去回忆昨夜的梦，甚至是刻意去忘记昨夜的梦，有些梦还没等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昨夜无梦。

后来我听说，梦常常能激发灵感。德国化学家凯库勒就是梦见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悟出了苯环的分子结构。我也曾在梦里解开了一道白天想破脑子而没有想出来的方程式。弗洛伊德又说：梦体现着深埋在潜意识里的情感，而那些被回忆起来的梦的碎片则能帮助我们揭露这些深藏的情感。因此我便不再刻意去忘记做过的梦，有时还会按照弗洛伊德的方法去解析自己的梦。不过，那都是自娱自乐，甚至是自我解嘲。

人长大了，成熟了，或者说有了老的感觉，梦也跟着长大，跟着成熟，或者说跟着老。梦越成熟，就越奇奇怪怪，有时梦见很久以前的事，这些事可以说你睁开眼睛时不可能想得起来，在梦里却能看得清毛发，甚至把原来理不清的关系一下就理清楚了，这是怀旧式的梦。有时也做现实的梦，梦里某人和某人互相厮杀，要是白天肯定想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厮杀，但梦里却想得很清楚，他们就是为很多年前一个人骂了另一个人的儿子没用，记了仇，现在那个人的儿子出息了，他就找他厮杀。有时还做未来的梦，但梦境大都很黯淡，甚至是很伤心。

梦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清，弗洛伊德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我能感觉到，人越活越明白，梦也越做越明白。睁开眼睛想不清楚的事，梦往往为你想清楚了。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丢，就是别把梦丢了。丢了，你就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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