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在梦中见到父亲了。算算日子，他已经离开我们三年。总想提笔为父亲写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对父亲说些什么。“不辞更写公卿卷，恰是难修骨肉书”，或许是觉得自己过于平凡，没有值得老父亲引以为傲的成绩，读书人落第时的诗句或许能代表此刻我的心境吧。虽然如此，按照老话，父母都走了，我才成了“大人”。记下父亲的点点滴滴，让那些刻在我生命之中的印记时时警醒着我前行。

父亲生于1929年冬天，兄弟三人，排行第二。幼时家贫，勉强读过两年私塾。大伯被国民党抓壮丁受伤跑回老家，父亲因此顶替大伯当兵，不过却成为了解放军战士，1948年参加过解放沔阳的战斗。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后，父亲所在的部队第一批入朝，直到1953年受伤回国。回国后，组织上安排父亲在潜江运粮湖农场工作，成为国家干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然后是调回潜江市供销社、潜江市外贸局工作直至离休。

父亲很少对我们讲起自己的过去，他的这点经历还是在他去世的时候，潜江外贸局（现在的外经委）人事科长介绍生平时我才了解到的。战争留给他的记忆或许是不堪回首吧。大概是1998年，我到荆门石化采访当时健在的抗美援朝一级战斗英模赵树才老人，回老家对父亲讲起来，他才对我说，嗯，赵树才他们40军在梅砚里打得最苦。然后才说起自己负伤的经历：“美国人的炮弹打过来，整个战场都在抖动。一发炮弹落在我身边，掀起的土石把我埋住，只剩下脑壳在外面还能动。连队通讯员送信经过，把我刨了出来，救了我的命。可是通讯员送信时牺牲了。”父亲说，“只知道救我命的战友是湖南人，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清楚啊。”

或许是在战场上见多了生死，父亲晚年对生死看得很淡然。过70岁后，虽然还能骑自行车走20多里路，但他自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常在我面前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父亲80岁生日那年春节，一家人在我哥哥家中团年的时候，他喝了一口茅台酒，立马大汗淋漓晕过去，自此告别酒杯不再饮酒。

父亲一生喝酒，他早年也会抽烟。母亲说父亲在40岁的时候戒了烟，因为我们兄妹4人都要读书，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和母亲3亩旱田的收入已经捉襟见肘。他喝酒自我记事以来从未断过，老屋有一间储藏间，案板上堆满了盛酒的瓶子，瓶子里装的各式各样的中药如当归、枸杞之类，似乎从来没有换过，酒是从乡下打的高度粮食酒。客人喝不惯这种药酒，他另外准备了没有泡药的白酒。父亲从来没有醉过——一直到80岁，他每餐5钱的酒杯喝四杯，一天两顿。即便到亲戚家做客，无论怎么劝从不破例。“细水长流才是福”，有时我喝高了，父亲总是这样劝我。

我自15岁离开父母到外地上学、工作，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有限。小时候的记忆中只有一次我逃学，父亲下班回家拎着棉秆追着我打。父亲不管钱，每月的工资都是交给母亲，下班后和星期天，骑自行车从城关回家，和母亲一起忙田里的事情。我们读书交钱或者是赶人情，母亲总是能从他们房中木箱子底层掏出白色棉手帕裹着的钱来。父亲一生盖了三次房子，从一间房到三间平房，直到1987年，父亲用一生的积蓄在老宅基地盖起了两层楼房，圆了全家住楼房的心愿。现在看来，他那一辈人虽然没有今天我和我的女儿经历的贷款买房当房奴的经历，但也是费尽了一生的心血。四个子女读书、成家，父亲倾其所有。我读师范学校的时候，父亲给我写过几封信。信不长，总是叮嘱我好好学，钱不够，我和你母亲想办法。如今翻看这些发黄的信笺上父亲一笔一画写出的繁体字，更加体会到父母对儿女的深沉的爱。

参加工作后，父亲总是在我回家后说这样的话：“好好做事，命里有时终归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你要不来。”或许是他悟出了人生真谛，他对退休生活十分满足。每当兄妹说起他比谁谁工资待遇低时，他总是说如果当年和那些战友一样死在朝鲜战场，那还有什么待遇？每当我工作不顺的时候，想起老父亲说过的话，很快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工作。

父亲一生热衷于家庭生活。他在城关工作，单位上只有单身宿舍，回老家几里地的路程，每天风雨无阻回家。老宅门前两分自留地，一年四季的蔬菜常年不断。养猪喂鸡，年年都杀一头年猪。买饲料、起猪圈、挑水等这些重活他一直干到近70岁。他爱做菜。有一年暑假我回家，他将茄子剖开，裹上一层瘦肉，油炸之后，让我猜是什么菜；他有时将青辣椒里填入肉馅，上蒸锅蒸后浇汁，那味道至今让我们回味。我们兄妹相继成家生子后，父亲也退休多年，经济压力稍稍好转。每到星期天，他一清早就拎着竹篮到集镇上买菜，集镇上肉案、鱼摊的老板总是笑眯眯地对他说，您要的龙骨、排骨、财鱼留着呢！在老家的兄妹三家人还没到家，父母就在门外张望，厨房里煨的汤早已飘出浓香。

我在外地工作，搬了三次家，父亲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帮我带了一个月的小孩，那年他66岁，母亲重病后，他只能回家；我换单位搬家后，他来我这里住了几天；2005年我买了新房后他过来看我，觉得我家中的旋转楼梯不稳当，走着不踏实，住了两天就回去了。我知道，他是怕给我添麻烦，也是离不开自己熟悉的老家。

转眼要到父亲三周年祭了，父亲生前曾念叨过想再去朝鲜看一看，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主要是担心身体不行，看来只有我来替父亲完成了。如今我的女儿即将成人，我们才体会到父母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