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曾这样论文学史:“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作为国学大师,王国维有着极明白的文学演进的历史观。
读浙江大学艺术学教授胡小军的陶艺作品,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国维的这段“文体兴衰论”。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一脉,陶瓷艺术不仅形塑了中国文化的多重面向,而且主导了世界陶瓷文明进程。但是,“文体通行既久”,则“自成习套”,似乎也是陶瓷艺术的宿命。如何“出新意”,体现时代的特征,无疑成为当代中国陶瓷艺术创作的重要课题。正是从这个意义看,胡小军的陶艺作品,无疑是一个有益的案例。他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进行这样的思考,陶瓷是一种材料,我要运用这种材料特有的语言来表现我的文化认知和思考。”胡小军有意识、有目的地在“求解脱”“出新意”,他一直在追求属于他自己“审美类型”的陶瓷艺术创作。
创作全过程都完全独立完成,将生命节奏和情感、旋律熔铸其中
中国陶瓷艺术是综合性艺术。有雕塑性质的造型,有材料质地性质的胎釉,有绘画性质的纹饰。这三大构件,其实也是中国陶瓷审美的三大要素。胡小军陶瓷艺术“遁而作他体”的“审美类型”,也是从这三个方面突破的。
不像今天一些陶瓷艺术家有“分工”,只是最后在绘画或烧制工序上作一个大师标签似的“亲笔”或“亲烧”,胡小军从拉坯、修坯、画坯、上釉到烧制全过程都完全由自己独立完成。他要将自己的生命节奏和情感、旋律,都熔铸在陶瓷作品中。
胡小军的作品有着明显的手工拉坯的印迹,但这样的手工分明不是出自工匠之手,而是出自有着相当古典审美和现代审美修养的心灵操控的“文化之手”。他颠覆了陶瓷绘画旧有的表现模式,瓷器造型与人物造型——瓶肩与香肩、瓶足与玉足,浑然一体。绘画与造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创造出陶瓷艺术的新结构。
作为陶瓷艺术的重要语言,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胡小军的胎釉。他一直在研究材料,包括如何处理泥、运用釉,如何使得材料的肌理更具有深刻的内涵。通过在釉料中加入长石质,使釉面告别光滑,而代之以凹凸不平,釉面起伏处,褐色的泥土星星点点,袒露山川大地的秘密。我把他的这一探索概括为“露胎缩釉”。
《溪山》系列是一组以瓷、釉本身为绘画语言的作品,是胡小军“露胎缩釉”艺术的代表作。缩釉手法随心所欲。有时,作品表现为大面积露胎,泥胎成为画面的主角,裸露的泥坯运用几种不同的泥料绞胎而成,深浅不一的褐色、灰色如烟波浩渺,如白云苍穹,而有节制使用的釉粒,如雪景、如晨岚;宛若绘画留白的那一块瓷上空间,则常常有一块鲜亮的釉色,似日、似月、似霞。有时,青色的釉料呈点、线、小块状,粘连在坯上,而在釉粒未覆盖的地方,裸露的坯体及粗糙的泥色便直接进入观者的视野,如雨点、似披麻,在坯的吸水性能的配合下,营造出山峦垒嶂、苍翠欲滴的万千风光。在这类作品中,陶瓷是实,绘画是虚;缩釉是实,山水是虚;造型是实,意境是虚,虚实相间,营造出一种别样的风味。
“艺术家应该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生长的文化、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生活和创作方式”
胡小军生于南京,8岁习画,后在景德镇习瓷,再后在富有制瓷传统的浙江任教。他的这几个“文化成长点”,都是中华文化的代表性区域。在这样的文化区域中,胡小军不仅受着六朝古都文化、古瓷文化的滋养,而且受着金陵画派、浙派、新金陵画派的绘画艺术的熏陶。
他说,“我觉得艺术家应该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生长的文化、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生活和创作方式,艺术家应该是一个赤诚的、有文化精神的学者。”于是,我们看到《山口》系列表现了自然朝夕、云霞变幻的种种诗境。《山口云到》的瓶体上,依上而下是一轮金黄的圆月,高悬在云天之上;明月清辉的映照下,汀渚白沙,如条条雪带;湍急的河流,因为月辉的映照而显得更加激动、奔涌,打着团团的漩涡;近岸则仿佛重重树丛,在夜风中婆娑而舞。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的存在有三种形式:现实(或自然)中的美、想象中的美以及艺术(由人的创造的想象力所产生的客观存在)中的美。”
“胡小军的新文人瓷画”,是上述三种形式的美的融合。在胡小军眼中,勾勒和表现自然物象的线条和色彩,既是表现的手段同时又是表现的对象本身。他借助于陶瓷材料特有的肌理和质感,尽情尽兴地表现自己的所见所思。
“梦想在21世纪塑一种‘转型期’的‘诗、书、画合一’的当代陶瓷艺术风格”
优秀的艺术家,从来是时代人物的代表。胡小军的艺术是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的,他是“时代的人物”,创作的是“时代的艺术”。胡小军努力在乡野与城市、大众与精英、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点,这使他的陶瓷艺术作品充盈着一种历史和现实的交错感。
《海上》《西子行吟》《西子午宴》《西子行乐》《西子红颜》等是胡小军现实主义题材的重要系列作品。他在瓷板上、陶瓶上画各色美女,骑车的,行走的,亲昵的,玩耍的,疯癫的,姿态不一,但都率真,毫无遮掩。这些作品完全可以从现代绘画作品的角度来评鉴。他成功地用具有古意的笔墨画出了当今都市男女的情怀。其酣畅自然的笔触和构图,无拘无束,是现代仕女图在瓷画艺术上的“胡家样”。
胡小军的艺术生涯,差不多是伴随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也就是市场化、城市化、国际化、工业化进程而成长的。中国与世界交融,中西文化相互激荡,为胡小军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更为宽松的环境。这也使他的陶瓷艺术走进了探索中西艺术“契合”的新天地。窃以为,《晴光晴川》有着印象派定格光与影美的瞬间的意味;《山口》系列拿来了油画的表现手法,通过色彩、色调来表现物象的层次;《西子午宴》则有“波普艺术”的印痕,但没有“波普”的玩世不恭。这一切,都体现了胡小军对西方艺术中那些与东方艺术意蕴一脉相通的艺术形式与内涵的自觉把握,使他把各种艺术语汇有机融汇起来,并通过一种传统的、民间的艺术媒介的突破口——陶艺得到了表现,是古老的陶瓷艺术的新叶。
“我吮吸着文化的乳汁,割舍不断代代相传的文人处世思想,梦想在21世纪塑一种‘转型期’的‘诗、书、画合一’的当代陶瓷艺术风格。”在我看来,这就是胡小军的艺术宣言。在全球化的今天,陶瓷艺术得以超越地域的界限而成为一个全球文化共同体,这一独特的文化语境,为中国陶瓷艺术家表征他们的关怀提供了指向性的精神维度,相信胡小军未来的艺术创作会更加自觉地在创作中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引进西方有益艺术营养,实现一种非常个性化的语言转换和风格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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