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老作家陈士清又吟出李贺《李凭箜篌引》中的这两句。年轻时，他在襄河西岸的马良镇金罗小学教书，最怕这个季节。当秋雨下得百草腐烂时，老百姓就怀疑天破了个窟窿。

“一层秋雨一层寒”，是对一般人而言。马良人更揪心的是“一层秋雨一层险”。襄河一带自古以来“以水为国，依堤为命”，但河西堤坝低矮单薄，防洪能力弱,溃决是常事。每到秋汛，青壮劳力日夜上堤，拼命用各种办法增高、加固堤防。

虽说笔者在马良读过小学，但并不清楚襄河的堤防情况，直到去年“十一”期间，在河东大堤上走了几天，才略知两岸堤防的差别。

去年笔者从河东柴湖到天门多宝，行走在遥堤上，基本认识了遥堤。遥堤，远远的遥望，建在缕堤以外，距河岸较远处用以防范特大洪水，离河槽较远的堤。遥堤“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明、清两代作为重要堤防。

遥堤工程量浩大，民间力量无法完成，都是官堤。襄河左岸钟祥附近的堤防，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河东遥堤，就是为保嘉靖皇帝家的皇城而建。而河西这边有章山山脉，有《禹贡》上记载的“内方至于大别”的内方山，“碧水西流至此回”，洪灾的后果有限。河西马良镇的邓家湖和小江湖因此成为分洪区，承担关键时刻的重任。流不及，堵不住就扒，扒口子分洪。所以，河西不用遥堤，基本上民堤就足够了。

《荆门直隶州志)记载：“小江湖……秋水之大，浑若江湖,故难治也。厥后,泥沙俱淤,凹地生毛，土人泽其高燥者而耕种，又历年所其宽敞者而居住之，仿黄河之修防而汉水不浸，仿运河之建闸而山水可泄，盖民自为谋。”（方文澜《张韵斋刺史修筑小江湖堤防记》）

这里有几个关键词：小江湖、秋水之大浑若江湖、故难治也，于是“盖民自为谋。”就是说，都是老百姓民间集资修堤。

小江湖自清乾隆十年

(1745年)堤身崩塌。“于内建月堤起,到同治五年的100余年间，先后进行加培、堵复、挽月,使全长25.24公里的小江湖堤防已具一定规模。邓家湖自咸丰始建堤至民国二年的60余年中，上起瓦瓷滩，下至马良闸,构筑长堤13.65公里。尽管两湖堤防历经垸民自行修善、堵复、退挽，但堤质差,屡修屡溃,湖民仍连年深受水灾痛苦。”（张宝庭《邓家湖、小江湖爆破蓄洪回忆》武汉文史资料1998年02期）

直到民国元年(1912年)，辛亥首义将领季雨霖（马良季家塝人），不忍家乡人民水深火热,，实行以工代赈，指令“工归实用，款无虚糜”，组织湖民将上自瓦瓷滩、下至沙洋黄家山的两湖长堤修复一新，完善堤身，加固堤质，增强抗洪能力，此谓

“黄瓦干堤”。

应该说，方文澜先生的《张韵斋刺史修筑小江湖堤防记》文采飞扬，特别是“秋水之大浑若江湖”一句，用典精当，用心良苦。不仅深得庄子《秋水》的个中三昧，而且十分了解马良两湖人，堪称知音。

江，古代专称长江；湖，专指洞庭湖。庄子在《秋水》中首次“江湖”连用，“相忘于江湖。”显然是在江湖之间见识过秋水的浩大。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写于江湖之间的岳阳，他提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号召的是普通百姓对国家社会责任的担当。

小江湖人民显然颇有文化，深谙这个道理，具有担当精神。小江湖这个地名想必宋代就有了，感谢范仲淹！虽说襄河是汉江而非长江，“马良山下马良湖”也远不如洞庭湖的“浩浩汤汤”，那就冠以小字吧。小江湖，幽默诙谐而又准确传神。

很低调的牺牲，很谦卑的担当，深明大义、毁家纾难，任劳任怨而文质彬彬，历经磨难又乐观向上。这就是荆门人普遍具备的精神——“小江湖”精神！

远的不说了，新中国建立以后，马良就经历了四次分洪：1951年7月14日，小江湖堤溃，淹田3万亩；1954年，8月5日17时，小江湖堤溃，8月6日16时，邓家湖漫溃分洪；1964年，邓家湖10月7日，小江湖10月7日炸堤分洪，邓家湖溃口200米，小江湖溃口420米；1983年，10月，连降暴雨，邓家湖于10月7日，小江湖于10月8日炸堤分洪，蓄洪时间23天。）

1983年整个长江洪灾，支流汉江也同样发了洪水。国家要保的是上游的丹江水库大坝，是下游武汉三镇，比嘉靖皇帝的皇城更重要。10月上旬，分洪已不可避免，国家启动杜家台分洪工程，紧急炸开邓家湖、小江湖民垸分洪。

一声巨响，硝烟冲天，陈士清先生在稍远距离亲历了这一时刻。他回忆，高悬的大堤立刻坍塌，白晃晃的江水几乎同时涌入垸内，溃口在瞬间迅速拉大。（小江湖洪口宽387米，冲口深15.5米）

蓄洪时间23天，从马良到沙洋，18公里长的大堤上都是被困的灾民，吃喝拉撒全在大堤上，男女不分，人畜不分。陈士清十分诗意的描述：“18公里长的龙舟，我们坐了23天，最长的龙舟，最长的时间。”一边是江水，另一边是垸内的洪水，天上雨还在下，全靠尼龙薄膜搭棚遮挡。

坦然面对灾难，面对艰难，苦中作乐，于是不以苦为苦。徐复观先生认为中国人的人文精神是“忧患意识”，李泽厚先生1985年在《中国人的智慧中》提出“乐感文化”，二位先生如果看到襄河“龙舟”的景象不知会如何归结。善良的百姓、淳朴的民风、坚强的性格、淡定的心态，暗合了孔子“乐以忘忧”的人生境界。这种忧乐圆融的精神，正是我们中国人普遍具备的人文精神。

（作者通联：荆门市传统文化传播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