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勇
冬,如玉,如霞。不经意间,绵延的茶山褪去青翠,洁色的轻纱随意拖曳,若一场迟到的相约。
雪花扑闪。踩过深深浅浅的脚窝,秀着蓬松松帽檐的大蔸茶明朗起来。
“高山坡上一蔸茶,头茶摘哒斤四两,把的幺妹儿做陪嫁……”沙哑的采茶歌在雪的间隙跳跃,时光的隧道忽明忽暗。
那还是我勉强够得着老茶蔸的儿时,同样大片大片的雪花,喘着粗气的嗲嗲(方言,读作一声,意思为“爷爷”)裹紧裤腿,他把我丢进粗篾背篓,“扑哧扑哧”扭进茶园。
茶园很美,像童话的宫殿。我闹着钻出背篓,学着嗲嗲的样子把翠碧的叶子抓下来——嗲嗲只掐柔嫩的几片,不像我头发胡子一把扯。雪花飞舞,我快活地把篮子里的茶叶洒得像雪花……嗲嗲怒了,他将我丢进背篓,背回旺旺的火塘旁。
铜罐煨出来的茶香比雪花还密,我用头蹭着嗲嗲的膀子,看他用破布条缠黑黢黢的罐子柄,把罐子里的茶叶颠来、倒去。
“哧——”满脸通红的嗲嗲取下吊在火上的炉锅,把滚开的水倒进铜罐,再把铜罐放到扒开的柴火上悠悠地煨着。“好哒哟——”他把我一把搂上膝头,眯缝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等待屋子里的茶香愈来愈浓。
咂一口,好苦。“苦点好,苦点好……”嗲嗲明知道我不懂却一遍遍啰嗦。
有一晚,我终于抱起嗲嗲的宝贝罐子灌了几大口,天都快亮了,我还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第二天,他搂着我笑,晚上喝不得酽茶,喝了睡不着的哟。“明明喝了睡不着,为啥还要喝它?”
这样的茶很不好喝,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下雪——不喜欢茶,可雪地里采茶很有意思。
一个个飘雪的日子飘走,我磨叽磨叽地长大。
八九岁了,我每年都要帮忙采茶。尤其在那场桃花争妍的三月,学校都放农忙假——多是三天。这三天,我全在茶园。
大蔸茶东一簇,西一团,像随意散落的珠子。走进去,红蜻蜓白蝴蝶,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小燕子……母亲灵巧的双手也如舞蹈的蜻蜓蝴蝶,一把又一把嫩绿的叶芽一会儿就堆满精细的花背篓。
采茶的时间稍长一点,瞳孔起雾手指发麻,背篓像无底深渊。我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乞求母亲让我跑进树林歇会儿,若有机会或许还能寻几个香喷喷的茶泡儿。
“哎呀——这儿有根穿新茶!”母亲恰好看见一片嫩芽从另一片茶叶残存的小洞里钻了出来:“这就是穿新茶呢,哪个摘到哪个就有新衣服穿!”
“我摘,我摘——”生龙活虎,我可担心眼尖的父亲或哥哥发现了。现在想想,很有意思的,父母把嫩叶制成红茶换成钱,兑现“穿新茶”的诺言,为我做一件漂漂亮亮的新衣服。穿着崭新的衣服,走路格外精神,坐在椅子上更是拘谨——生怕弄皱了边角。
时间一天天溜走,贴在大门旁的小奖状越来越多。转眼,11岁了。
小升初考试结束正值采收伏茶,我像往年一样每天一早一晚帮忙采茶,其他时间就躲在林荫下寻茶泡儿或下河摸鱼。
情况不妙,对岸的幺婆婆带回伪情报:没考取初中!
恨死她了!父母脸上的颜色立马就变——我整天围着一蔸连一蔸的老茶树打转,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背皮一层层掉,豆大的汗珠湿透了短衫。
“好哒,多了个帮手。”母亲再也不提“穿新茶”的事,她自顾着把灵巧的双手舞得像蝴蝶蜻蜓一样。父亲心疼了,他叫我去躲会儿荫,可母亲就是不点头——家乡鹤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容美”,据说在土家话中就是“妹妹”的意思,可能是说这个民族在远古时是美丽、勤劳的女人当家。虽然历史的车轮滚过几千年,可在我们村,很多家庭还是女人当家。
痛恨幺婆婆的日子真怀念课堂的清凉与安逸。“真读不成书了,天天摘茶,哪门受得了哟。”
回到家,只有嗲嗲对我好,他像往日一样把最好的东西塞到我碗里。
一天晚上,我拖着疲倦狠狠抱起了嗲嗲的铜罐子。“哪门搞哦?多出几十块钱,把他送到初中去。校长说是行。”深夜,父母的谈话传进隔壁小房:“不读书哪门行哟,多吃点苦也好,不是找不到甘来辛苦!说不到,以后读书还使力些。”
居然还能逃离采茶的苦海?第二天,我差点儿找回了“穿新茶”的快意。
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斜挂在吊脚楼上的广播播放初中新生录取名单,虽然我只考了131分,还是幸运地被当地中学录取。
“老不死的!”再听一遍广播,父母相视一笑,我却快要气炸了肺——若不是惧怕父母,我真会直奔对岸把那个可恶的幺婆婆骂个狗血淋头。
“考取了就好,考取了就好。”父母松了一口大气,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喷喷香的坐墩肉。嗲嗲左一口包谷酒右一口酽茶,满是皱纹的脸上红了花。
读初中了,农忙假还在继续,不过我天天被“关”在吊脚楼上,看书、看书、看书……嗲嗲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空旷的楼上,只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孤独影子。
心不在焉间,父亲背着刚刚做好的红茶“潜回”院坝,一声怒吼两个耳刮子煽掉我的美梦:“读的么子书?躲屋里打瞌睡,再这么搞,跟老子摘茶去!”颤颤惊惊,我捂着红肿、疼痛的脸在心底央求:“别吵了,别吵了……母亲要是听见了,还得背顿打。”
从那天起,我比以前是认真了一些,不过,枯燥的课本确是一曲无声的强有力的催眠曲。好多次,我不得不围着吊脚楼转圈圈儿打发瞌睡;好多次,我不得不潜在吊脚楼旁的柴垛旁监视正在茶园劳作的父亲母亲;好多次,我不得不偷喝嗲嗲的酽茶强吞苦涩……
记忆恍惚,茶园依旧。漫步飘雪的茶园,回到阔别的吊脚楼。“你喝不喝?”年迈的父亲递过来黢黢黑的铜罐子。
抿一口,淡淡的苦涩弥漫舌尖。望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儿时记忆像袅袅炊烟,顺着吊脚楼飘啊飘,飘过屋后的大蔸茶园,飘过岭上玉带似的公路,飘过我这段人近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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