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清江的桥,历经枪林弹雨,承载亡兴更替,激扬澎湃热血。沧海桑田、江水放歌,木桁桥蝶变成钢筋水泥桥,名曰清江姊妹桥。桥下涵洞,道路斜卧,应算恩施山城小立交。
那个涵洞,就是时空穿越的界面。眨巴眼,景象变化多端、落差万里。一边高楼林立、车流交错、霓虹闪烁,现代都市气息扑面而来;一边平房掩映、木房毗连、灯火昏黄,如停滞在时间空气的一缕沉香。一座新城,一座老城,哪是前身,哪是来世,看似清晰明白,想起来却满脑浆糊。
有时觉得,一座城比人幸运,能把时间活到一起,在同一时空,能看到年老的模样,又能回望童稚的趣味。只是新城老起来,样子或许更加陌生和古怪。
老城的二街,一条长长的步行街,很长时间,谓之恩施的汉正街。从这个历史的称谓里,仍触摸得到当初的热闹和繁华。而今,热闹依旧,繁华不在,悄然由霸主般的商业街,嬗变为连接城乡的集贸市场。一颗光芒四射的明珠,消磨在漫长岁月的脚步里,就像豪华别墅里的油灯,越发显得不合时宜。
视线投向那些被装修包裹的木柱,被装修遮挡的木梁、楼板、椽子,错落有致的青瓦,以及密织的线网。这些灰暗残破的意象,有意无意地泄露着,关于这座城、这个民族的建筑风格、文化习俗和商业气息的密码。脑海中,不时闪现奇异的图景,诸如电线电器溅出一粒火星,作业起居漏出的一摞高温,故意人为划出的一道火焰,瞬间浓烟冲天、连营失守、断垣残壁,每次总被自己的职业臆想吓出一身冷汗。
疏散与堵塞,拆除与搭建,排查与躲避,示教与围观,实操与吃瓜,猫和老鼠的游击战在这条街道延续上演着。让人欣慰的是,防范火魔的十八般武器,经过分娩般的阵痛,缓慢地走进了每个商铺。慢慢地,每次疏堵和排查,支持和参与的多了;每次示教和实操,围观和“吃瓜”的少了。
穿过矮平房,满眼木板屋;绕到商铺后,进入居民区;穿过小巷道,走近旧城区。我曾走过那些巷巷道道,爬过那些坡坡坎坎。每一次,都被感染着,也深深地忧虑着。
用数字来命名和识别街道,在年轻一代的心坎里,已渐渐成为一个疏远的地理名词,淹没在铜味的喧嚣和造城的尘士中。只有那一道道青石巷道,一面面青苔夯墙,一口口乡愁古井,上面镌刻着一街二街三街,乃至四街五街六街。石板上洒脱的圆润,窗棂上精致的斑驳,空气中飘零的深邃,泥土中散发的沉淀,真实地记录着这座城或老去或新生的历程,生动地讲述着那个艰难的物质创造和精神坚守的故事。
人在巷道里蜗行,心在时光里穿行。静心聆听,稍意端详,你会发现,静止在时光里的旧城,是如此缓慢、古老的平淡,是如此从容、恬静的馨香。静静流淌的时间河流,流走了韶华岁月,沉淀了厚重朴实。一些古老的行当,一些过去的行头,一种土得掉渣的纯朴,还生长在原处,静静地开枝散叶,停滞在岁月里,焕发出经久明亮的光芒。补铝锅的、修皮鞋的、订鞋掌的、钉扣子的;卖背笼的、卖镰刀的、卖土烟的、卖种子的、卖农药的;烧柴火、烧风窝煤、烧块煤、烧木炭;手工烧饼、水晶包子、肠子、鲜味包面……从容不迫的节奏,余香悠长的味道,熟悉暖身的气息,让人无限地贴近这座老城的心灵。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城,走着走着就老了。还有一些东西,走着走着就掉队了。旧的,有些如古董般增值返新,有些必被新的物态取而代之。
据史料记载,这座方圆仅1平方公里的旧城,却有40多座庙宇。而今,那闭门冷清的武圣宫,藏在官闺的文昌祠,摇摇欲塌的白衣庵,残留的过往旧城子民的精神领地,正连同风雨中破落的木板房,走在渐行渐远的路上。又还有多少人记得起,那些消失的庙宇名称和地址?谁又分得清,它到底是属于儒、佛、道的清修,还是民间信仰的寄托?
旧城中的热闹和繁华,慢慢因不经意破败,因不在意殒落。饶应祺故居在雨漏中呻吟,周家院子被垃圾堆占领,唐井湾的原公家房,大多成了点火就着、风吹就倒的危房。只有那固守在原地的旧城子民,照常过着不紧不慢的生活,让人触摸到旧城的脉搏仍在跳动。条件宽裕的、路子空旷的,边躲猫边蚕食,翻新成的平房,突兀相间,犹如锦缎上粗重的线脚。心思旧的、胆子细的、日子紧的,仍守候在防潮的木屋里,凝望那缕炊烟,沉醉那寸水土。
我惦记着这座旧城,总担心这座老土陶般珍贵的物什,或因风干物燥,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再也寻不到一个修复的模子。我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叫:风干物燥,小心火电;人走断阀,阖家平安;只能在心中乞求,每个人能把我的呼叫,当作一颗种子,种在心田。
只是那座老城,遗忘了似的,平静地伫立一隅,没有丁点儿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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