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是睡过一条大通铺的战友。推杯换盏自然少不了,酒至半酣,解山忽然幽幽冒出一句:“老班长在北京住院了,知道吗?”见我愕然,又补充道:“就是七班长尹志烈啊!”
尹志烈!这名字如同阿里巴巴的暗语,一经提及,立即洞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老班长并不老,他退伍时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称他老班长,一是在全连的班长中他军龄最长,已当了六年兵;二是他的相貌老,媳妇还没娶,眼角额头就已经爬上了深深的皱纹;一笑,深褐色的脸便如同被大水冲过的坡地,横七竖八布满“沟壑”。
我当兵前喜欢写写画画,作为文艺特长兵穿上了军装。在分部创作组待了半年,整不出一篇像样的作品,于是请求到最艰苦的工程团下连锻炼。没承想,一米七五的身高,在主要是四川籍战士的连队竟成了“排头兵”。那时我十八岁,刚出校门不久,身高却力亏。别人扛起两袋水泥一溜小跑儿,我抱起一袋一步只能挪上半尺。解山是班里的团小组长,早我两年入伍,和老班长是同乡,俩人的家只隔着一条河。这兄弟自小在父亲的铁匠铺里帮工,身量不高,却结实得像一头牛,浑身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自己干活不惜力,也容不得别人偷奸耍滑,见谁施工不出力或者训练不刻苦,就会想法儿“修理”谁。我干活的样子肯定让他看着恼火,施工回来平整操场,要用藤筐抬黄土、石块,他就有意往我筐里多装,又把绳子从扁担的正中向我这边多移了几寸,我一起身,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老班长看见了,凶巴巴骂一句“熊兵”,冲过来一把推开他,把绳子多一半移向自己。眼一瞪,喝一声:起!委屈和感动交织的泪水瞬间从我的眼眶涌出。
本来,老班长是“干部苗子”。连里的司务长空缺,大家都传是留给他的。有一个礼拜天,我们还看见他和其他连的几个老兵一起进城到医院体检,那是提干必经的程序。当时老班长满面春风,脸上的皱褶也平展了许多,看得出他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确实,这个职务对老班长至关重要,因为他有患病的父亲和几个弟妹需要一个成熟的女人料理,而这个女人踏进老班长家门的唯一条件就是:必须提干。没想到年底退伍名单一公布,老班长却是头一名。那几天,他像一棵在阳光下暴晒过的油菜,蔫得没了一点儿精气神儿。送老兵离队会餐时,战友们围着他敬酒,这个一向流汗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几杯酒下肚,竟然哭得稀里哗啦。泪水中有对未来的失落,更有对连队与战友的不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咂摸出这话中的悲壮与沧桑。真要离开营盘时,哪个兵不是挥泪而别?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老班长把我叫到小溪边,我们相视无语。良久,他才开口:“明天我就走了,以后,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好好干,别学我,一定要当个好兵!”我听了泪如泉涌,仿佛登上接兵的闷罐车和家人分手时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老班长的眼圈儿也红了,他递过一个报纸包儿,说:“也没啥东西送你留个念想儿,这件军装我用不着了,送你吧,希望有一天你正大光明地穿上。”我打开一看,是一件用两个兜战士服改成的四个兜干部装。
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件“干部装”断送了老班长的前程。他以为提干板上钉钉,探家时便悄悄改了一件穿上,为的是给那个女人吃颗定心丸,让她能多帮家里伸把手儿。提干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可老人头疼脑热的时候,太需要一个女人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件事传回了部队,上级认为他有名利思想。在那个年代,名利思想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提干的事儿便因此泡了汤。
和老班长一别就是几十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忙于工作,渐渐把对老班长的思念留在了记忆深处。原以为时光已将过去尘封,哪知道,解山的到访,竟使往昔的一切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样奔涌而至,令我难以自已。
解山告诉我,老班长退伍后,积劳成疾得了肝病。肝病是富贵病,需要调理、需要营养。老班长没有条件,病情一步步加重,十几年下来花光了家里积蓄,这次进京看病的钱还有一部分是亲友凑的,但已确诊为肝癌晚期。我问:“老班长为什么不找我?我在北京的住址和联系方法都告诉了他呀!”解山抿一口酒,叹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我跟他说过,当年你对杜卫东那么好,如今有了难处他不会不帮的。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当初对人家不错,有了难处就去找人家,有意思吗?再说我这病,治不治能有什么两样儿。”
老班长啊,老班长!你好糊涂,我们虽然没有并肩上过战场,但在一起打过山洞,哪条洞子,没有战友的命搭在里头?血浓于水,我们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兄弟啊!况且,没有你当年的关爱,我的心田也许会长出茫茫荒草;没有你真诚的激励,我的生命可能会失去茵茵绿洲,你给了我一捧人生的阳光,它温暖了我生命的整个旅程。这些年,无论人情冷暖、世事变迁,我的前方总会亮起一盏灯;在“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当下,它足以让我守护好心中的那一份执着与担当了。我从衣柜里翻出了那件珍藏多年的四个兜干部装,我决定,明天一早就穿上它去看望老班长。我知道,这件军装早已不再时尚,但是,它却承载着我们人生中最为难忘的一段时光,积淀了太多无法割舍的战友之情啊!
(摘自《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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