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送儿子上学前,他忽然对我说:妈妈,能在家喂只鸡吗?我惊奇地问他为何?他说:每天凌晨,听到闹钟声,我就心惊肉跳。
其实,我也很讨厌闹钟的声音。换了许多个闹钟,调了许多种声音:古典的、丝竹的、流水的……总脱不了机械的铮铮,冷冰冰硬锵锵地往人心里扎。公鸡打鸣,同样尖利刺耳,却有些温度,有温度的声音入耳,踏实而慰贴,这大概是物与生命之区别。
儿子的建议当然没被采纳。若养只大公鸡,楼上楼下、院前院后的住家,不上门问罪才怪。望着上学的儿子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的思绪却回到了鸡犬之声相闻的老家。
乡村的鸡叫,是最古老而简单的音乐会,我家的芦花鸡是主角。厢房前的回廊上,它扑哧扑哧地扇动翅膀三两下,把头从晒台的木栅间伸出去,身子紧绷,引发了晨曦里嘹亮的序曲:咯咯——儿!
这第一声发出,张家的、李家的院落里,一声声的回应让静谧的乡村睁开了睡眼。母亲是第一个响应的人,不是闻鸡起舞,是听鸣起床,早上的活便忙开了。
这个时候,我也会醒,却不愿动。睡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听屋外竹林里雀鸟们跳上跳下欢畅的鸣叫。母亲上坡前,总会来卧室看我一眼,说:“还睡会儿了,我叫你上学”。我“嗯”一声。母亲一走,我又在各色悦耳的声音里迷糊地睡着了。
有时,母亲做一歇活路回来。门咯吱一响,我会猛然惊醒,像个“弓弓儿虫”从床上弹起来。她背着背蒌打开楼梯口的门向我这边探望,我慌乱地穿衣服,一副她未按时叫醒我的委屈样儿。“又要迟到了,懒姑娘”!她数落我几声后,继续忙她的活路。
学校就在我家半里路外的岩湾。我漫不经心地走着,一朵紫艳艳的鸢尾花、一只嘤嘤采蜜的野蜂、一对翩翩起舞的蝶儿、一条水坑里蜿蜒的蚯蚓……都会让我看上半天。等听到校门口的破犁铧,铛——铛铛的响起来,才惊觉,撒开脚丫一阵猛跑。
迟到了,最难过的关卡在厨房。厨房的大师傅我们叫“工友”,他要在学生到校前把蒸饭的准备工作做好:劈柴、挑水,打扫卫生、生火。每天早自习时,他会准时将案板上学生们带来的饭盒上笼。
我家离学校很近,却很少能在工友蒸饭前赶到,自习课全在我香喷喷的梦里头。刚开始迟到,我会趁工友不在时偷偷地溜进厨房,把饭盒放在案板的角落里,造一个漏蒸的迹象。时间久了,工友认得经常迟到的我的饭盒后,就不好再偷偷放了。他是个温和的人,每次遇到我迟到,总笑眯眯地对我说:以后要早点儿啊,不然你一个人的饭盒放迟了,蒸笼要敞气,大家的饭会蒸不熟。我红着脸点头。可在次日的鸡鸣声中,我懒在床上,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迟到的次数多了,竟害怕看到工友温和的脸,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去蒸饭。只得偷偷地把饭盒藏在教室后的那块大石头下。
午餐时,我会应小伙伴们的邀请,分享她们的午饭:一大堆人围在操场上,你一口我一口争抢着吃少油的饭菜。而那盒没有上笼的饭,却不会浪费,放学路上,几个伙伴在山上捡几根枯枝烧起一堆柴火,煮得半生不熟的饭被我们分享着。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适合那个年代。成绩的好坏,在大人眼里,不是很苛责,似乎只要踏进了学堂门,就知书识礼,就算有文化了。嬉戏玩耍,是孩子们的主业。阳光暖时,寻一方光洁的空地仰卧,以书包为枕,拼图流动的云彩。偶尔发现有很像动物的云朵,像发现新大陆的惊叫,为同伴指手画脚地演说;花开的季节,会办一场浪漫的过家家;收获的季节,会带一些野果回家与家人分享。漫山遍野,哪里有一树冷饭坨,哪里又有一树野杨桃,我们都铭记在心。时常忘了回家的时间,这时候,会灵机一动,捡一小捆干柴带回,讨妈妈欢心。她挂在嘴边的数落就会化为称许的笑意。
乡村,没有碰碰车、海盗船的游乐园,山野、泥巴操场上却有我们撒欢的笑声。乡村,没有卖零食、泡泡糖的商店,却有满树的野果、四处弥漫的青草味道。
老实说,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读书,父母也不讲读书是为了什么。母亲活忙,没精力管我迟不迟到;父亲在外,也很少过问我的成绩。
我们的教学楼是两层的木板瓦房,一楼是教室,二楼有老师的寝室和办公室。教室的木格子窗连冬天也是用穿了洞的塑料纸糊着,不隔音。我家通往学校的那条泥巴路横在学校侧面。每次迟到了,只要站在教室后面偷听,教室里有没有老师就了然于心。
记得有一次,还很早,我背着新书包一路哼着歌儿蹦哒在上学的路上,刚转过通往学校那条岔路口时,就听见班主任宏亮的声音。我神经紧绷,躲在教室的当头,寻找溜进教室的机会。早自习下了,班主任却坐在教室门前不动,原来下一堂课也是他的。没办法,我只得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地等待。
说来凑巧,正在我担惊受怕,不知所措时,从教室后面那块包谷田里传来一阵阵的笑声。探头一望,不得了,一大队人扛着锄头背着背蒌走过来。我抓起书包,跑到田中不远处的一个坟墓旁,蹲下来。那人群中我听到了母亲的笑声,我紧张地祈求不要被她们发现。直看到她们向着另一条岔路拐去,才安下心来。我随他们移动的方向,沿坟墓慢慢转动,总算没被逮住。
那时的生活节奏慢,时间是慈祥的大山,你可以慢悠悠地往上爬,累了,还可以靠在它宽厚的怀抱里歇歇脚。可如今的学生,快半夜才睡,天不亮就得爬起床。闹钟一响,士兵听到号音,半刻也不敢怠慢。生活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现实里,要活得人模人样,不得不与时间追逐。如今的时间是水,置身长河之中,身不由己,不想被淹死,你就得拼命游,人人都在泅渡、求渡,可时间哪里有岸!
时常与母亲闲聊,总抱怨儿子不懂事:都上高中了,一放假,除了瞌睡就是游戏。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反问我:“他未必不晓得累么,他只是个孩子,又不是机器,一星期回来几个小时,你们也不放过。”想想也是,现在孩子的学习任务重,压力大。从上学的那天起就没松劲。小学稍轻松点儿,家长要送这补习班,那兴趣班。初、高中全泡进学习里。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太少。过去,在不紧不慢的鸡鸣中,在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里,童趣串成了快乐的音符。可如今,在闹钟冷冰冰的催促声里,孩子们的快乐无疑被时间摧毁。
其实,鸡鸣与闹钟都不过是时间的提示,忙也好怠也好,紧也好缓也罢,要真正快乐,就要做时间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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