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切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这确乎不是一个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影像却越来越模糊。山还在,河还在,老屋还在。几次回去,站在老屋门外凝神:山还是儿时的山吗?河还是童稚时的河吗?村落还是四十几年前的村落吗?肯定不是,那么,我心中的故乡如今它又在何处。
故乡是不是已荒芜?草木深处,还有几处老屋,仍每天冒着香喷喷的炊烟?与其说这里是我的故乡,还不如说是草木的故乡。草木于人类到达之前,就占据了每一寸土地,让子孙在大地的母体里孕育、葳蕤、跌宕、延绵。祖辈们后来居上,与草木们争抢故乡,把树木砍了建起了房子,搭起了木桥,修起了猪圈、牛圈……让河流改道,造出了良田。人就是这个脾气,完全把自己的意志不问青红皂白地强加于草木。
草木的故乡变成了我的故乡,是一种偶然。草木葱茏处,山路弯折间,突兀出几间瓦房,组成一个院落,院落与院落遥相呼应,便有了村庄。单家独户的房屋也不少,均掩蔽在草木间,如鸟儿安放在枝叶间的巢穴。故乡的树之多,草之盛,常常让我引以为荣。杉树、枞树、松树、水杉、红豆树、枫香树、猴栗树、板栗树、桦树、杨树、椿树、桃树、梨树、映山红、青冈树、荔枝树、枇杷树、樱桃树、油茶树……品种繁多,茂盛从容地生长。草呢,更加地放肆、蓬勃,追赶着土地生长,哪里不种庄稼,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从来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草的种类更加丰富,茅草、狗尾草、野蒿、蕨菜、灯芯草、甘草、车前草、鱼腥草、路边黄、节骨草、何首乌……更多的却是不知名的杂草占据了广袤的原野。
草木深处,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麂子、狐狸、野猫、野猪、野兔等,经常被猎人们捕获,成为盘中美餐。鸟类更是成群结队,麻雀、野鸡、斑鸠、锦鸡、乌鸦、布谷、白头翁、猫头鹰、啄木鸟等,常在林间活跃,生儿育女。是草木养育了故乡,丰富了故乡的内涵,使藏在山野里的故乡并不比大都市单调。
从我记事起,时光已经进入了1980年代。故乡的人们所有的收入和产出都得依赖于土地,父老乡亲把全部的精力和梦想都寄托在几亩薄田里。一家人吃饭的粮食不够时,就向荒坡开疆拓土,挤占草木的地盘。初夏的草木深处,不断地逶迤出新开垦的土地,长出并不茂盛的玉米。远远地看过去,好像大山新添的伤疤,许多年后依旧难以愈合。陈家塆地域辽阔,了无人烟,成了大家争抢的宝地。大约是1990年前后,父亲就在陈家塆的黄家坡新开了一大块地。树被砍倒,草被割去,就地铺在太阳底下暴晒个把月,然后点一把火,火光充天地燃烧老半天,余下如火山爆发后废墟似的一面黑乎乎的山坡。古人用的刀耕火种之法,也大抵如此吧。印象中,被砍倒的树,数桦树最多,最粗的有水桶口大,被掀到新开的土地一旁,腐烂后生长了木耳、天花菌之类。这样的土地,漫山遍野地拓展,对于劳动力缺乏的家庭,锄草都成了难题,杂草丛生中孱弱的玉米,往往收获甚寡。可是,人们没有办法,这样总比没有收成要强得多,于是,变本加厉,年复一年地以不厌其烦地侵吞草木的生存权,来换取自身的温饱。
没过几年,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鼓励农民将离家远且收成不好的土地种树,然后给予一定的补助。几年里,小树苗纷纷回归,占领了本就属于自己先辈们的土地。树木踩着日子,揪着阳光,逐渐地长成了林,也就再没有人去打荒山坡的主意,山坡又恢复了旧日的容颜。可是,大树回不去了,要知道参天的古木需要上百载光阴的积累。草们倒是毫不客气,抢占了先机。山返青了,河水却回不了原来的模样,河里的青苔灭迹了,鱼虾的身影隐匿了,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和一腔咆哮的水。没有了古木的荫庇,故乡还是原来的故乡吗?感觉故乡好像丢失了魂魄,丢失进了岁月的深处,再也无法找回来。
二十一世纪的迅速到来,更加改变了故乡的面貌,越来越荒凉。农民们纷纷进城谋生,风起云涌的打工一族逐渐掏空了乡村。留下老人和儿童,守着土地过日子。草木趁机漫延,把本属于它们的地盘一一夺回。故乡的土地年年都在萎缩,成为草木之间少有的几块补丁。绿色的山林,又回到了故乡的怀抱,我知道,这只是儿时树木们的子孙,以前的大树早已作古,成了我们那一代人永远的惦念。
多次回到故乡去,山没有改变它的巍峨,改变的是山上的草木。草木茂密如初,却一点儿也不深,“深”是一个需要时光积累的词,新生代的草木们,暂时还难以承受。草木虽然又重新占据了故乡,却不是我儿时的故乡了。儿时的故乡,连同逝去的草木一起,已被时光尘封进了岁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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