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眷念故乡鹤峰铁炉那漫山遍野的油茶林。
刚进入初秋,绿油油的油茶果就慢慢泛红了,祖母说:“油茶香了”,我们一群孙儿孙女就整天随着她没入那莽莽的茶林中,那是我儿时的乐园。
家乡位于武陵山脉中支腹地,祖母家的后面就是绵延百余里的巍峨大山,像一座厚实的屏障将家乡与湖南分隔。山脉形成巨大的缓坡,一坡望一坡,坡坡相连,因此小地名叫“三望坡”。这些山坡和山堡就是油茶林的家园,祖母说:“三望坡土脚厚,雨水多,是油茶喜欢的地方”。祖母的茶山就在屋前屋后,有的成块成片,有的散落在种类繁多的杂树林中,与松杉、香樟、杜鹃之类为伍,相得益彰,一派葱茏。
祖母说山上油茶树是上天赐予三望坡的“福果”。它的生命力顽强,老熟的茶籽掉在地上,有的被松鼠、果子狸啃食、把玩之后藏入土洞,有的蹦跳着钻入腐叶,经雨水冲刷,安然土下,待来年春天到来,便破土而出。不用人工养护,亦不惧雨雪骄阳,六七年就能长到杯口粗,一人多高,满身挂果。
每每说起摘茶果,儿时的我和弟弟就如同撒欢的猴子,跃跃欲试。在田埂上、在灌木丛中一路追逐着,喊几句山歌、翻几个“八叉”,追赶着山雀,不知不觉就会钻进油茶林。成熟的茶果呈褐红色,油光发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满树的红枣,煞是好看,仔大饱满的都会胀裂开来,祖母说,这种茶仔出油量最高。
矮小的油茶树站着就可以摘到果实,祖母总是要我们摘,说我们还小不准上树,她自己却要摘又高又大的树。祖母是旧社会长大的,从小就裹了脚,是传说中的“三寸金莲”,不善于爬树,只能用一根南竹棍敲打,油茶果缤纷落下,我们就连忙往口袋和背篓里捡,果子结实,不时会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在躲闪和嬉笑中比赛看谁捡得更多。祖母总叮嘱我们要把地上的茶果捡干净,她说茶树本就不舍茶果离去,遗弃在荒山她会伤心的。随着岁月的推移,祖母越来越老,在我读高小的时候,我和弟弟已能像猴子一样在树上上蹿下跳了,油茶树结实、韧劲足,细小的桠枝我们上去都不会断裂。
每当我采摘油茶果的时候,总看到果边有花,花边有果,花果一枝,共处绿叶之中,绿白红黄浑然一体,就像一幅美丽的油画。看着这果这花,我百思不得其解,世间果实不都是春天花开,尔后结果,果熟花落吗?这油茶怎么果熟了花还争艳呢?祖母告诉我,这叫“怀胎抱子”,是油茶树独有的一大奇观,上代果实终老之秋正是下代果实孕育之时,两代生命在生死间完成生生不息的接力。
油茶树还有一大奇观———“一花结两果”。当春天的脚步没入油茶林,我和弟弟每天都要去寻找她的踪迹。看到茶树上那小豆子似的“果子”开始膨胀,心中就充满了期待。至清明时节,那婴儿般拳头大小的“红苹果”便竞相脱去红装换上“白衬衫”,我们就会美美地摘上一书包,回家送给全家人分享。那白白胖胖的果实,脆香可口,甘之如饴,家乡人都叫她为“茶泡”。
祖母带着我和弟弟还有姐姐们一趟又一趟背回茶果后,院子里就开始忙碌而热闹起来。祖母教我们将鲜果薄薄的摊在院子里暴晒,三五天后果壳就会干裂翻卷“吐”出籽来,一果四籽,约小指头大小,籽壳灰黑而光亮,是护籽的第二道屏障。里面还有第三道保护层,那是一层绒绒的薄皮,最里面叫茶“米”,油就是用它榨出来的。祖母总是说她是壳我们是她的米,还说米会带来福气和香气。晚上,我们一家人就会围到一起,每人用一个簸箕装满壳籽混杂的茶果进行筛选,尚未全松的茶籽要用专门的工具将其撬出,每每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就要比赛看谁选得多,输了的就要做家务来惩罚。
茶籽选好后,就要送到榨坊去榨油,这个时候我和弟弟都会争着要随去。油坊在六七里外的集镇上,因为祖母与坊主很熟络,每次他都会允许我们进作坊。油坊有一个偌大的水车、碓舂、碾盘和大锅,大人们先将茶籽放入碓中,用水车带动轻舂,将壳压破,簸去薄壳,后将籽肉用碾盘碾成碎米,再将碎米炒熟,舂成黑黑的“糍粑”,这时作坊里就会开始弥漫一股诱人的香气。最后将茶籽泥倒入大锅开水中不断翻动熬煮两三小时,那金亮的茶油便全漂浮起来,香气随之愈发浓郁起来,用锅铲轻轻舀取,再将粗油煎熬去掉杂质,清亮芬香的茶籽油就新鲜出炉了。
油茶树浑身是宝。以茶油烩菜,有一种特殊香味且食物不易粘锅,油炸食物比菜籽油、猪油都更酥更香,而且不易馊变。茶油还具有天然的护肤美容功效,妈妈倒油炒菜时,常常会用指头将罐口、碗口外的油抹掉擦在头发上,用梳子梳匀,那头发便会柔顺光亮。榨油后的茶枯(饼)含碱,去污性强,是乡民们洗衣裳的当家“肥皂”。终老枯萎的茶树是上乘燃料,以茶壳、树兜和枝叶辅佐能让乡民们度过漫长的冬天。
我和弟弟最喜欢茶枯,但并不是把它当肥皂。每次榨油后,我们都会带走几饼,邀上几个玩伴去闹(毒)鱼。祖母家的门前就是一条河沟,水草丰沛,盛产麻鲶和鲫鱼,待水量变小时,我们将“茶枯”捣碎,以水溶解,在上游浅水滩上倒放,一会儿,缓流中若干鱼儿便纷纷“翻白”上漂,“赶闹”者顺水而下,肥美的河鱼便轻松收入网兜。这鱼不比药物中毒,只是茶枯浓浓的苦涩伤了它的胃肠抑或昏了神志,稍许便又会活蹦乱跳起来。
乙未年初冬,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专程为弟弟和祖母祭扫陵墓。看着那依然葱郁的油茶林,往事仿然就在眼前。弟弟儿时聪明伶俐、调皮可爱,学生时代挥斥方遒、激扬文字,工作后从基层法官到法院院长,一腔热血、刚正不阿,工作起来不知疲倦、殚精竭虑。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之路已然铺就,可命运多舛,在一次制止民暴的工作中被人狠狠地击伤了肺部,同年他荣获湖北省优秀法官,第二年,他不幸患了肺癌。
2006年夏,在与病魔搏斗近两年后弟弟英年早逝。弟弟的离去对全家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妈妈呼天抢地,爸爸一夜白头,91岁的祖母无法承受悲伤之痛,在弟弟离世后的第七天就驾鹤而去。
散落的茶壳已钻入土中,茶油的香韵在空气中萦绕,油茶林里满是弟弟和祖母的影子。我难掩心中的痛楚,油茶树何尝不是他们人生的写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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