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姝,我对着女儿湖中那个眉目清秀的影子说。
这句早该给自己说的话,憋了一整年。去年的夏天,我随朋友们来女儿湖野炊。并不特别的菜肴,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一盘一碟闪烁着诱人的光晕,不胜酒力的我,斗不过大家的深劝,小酌了几口。那时彤红的霞光泛在杯面,我举起玻璃杯,仔细端详着渐次泛起的泡沫,我猛然惊觉,这不就是传说里的琥珀杯吗。同伴们兴致高昂地杯盏相碰,我却一个人溜到了湖边,怔怔盯住湖水里那张随着黄昏的清风在湖水里微微颤动的脸。
三十几年来,我从没认真地看过自己。小时候,不知道美丽为何物,一条花裙子、一个蝴蝶发卡,一朵含香的花草,就是美的全部;到稍谙世事,沉甸甸的书包和永远做不完的作业让少年和青春的美丽悄然溜走。仅有的几次参加学校演出时的旧影,也因为随意的装束而难以回视。后来,在人生打拼的岁月里,有的只是应试、报考,挤出惨白的笑脸在面试的考官前,博取一点儿印象分。而挣扎的内心,又怎能托起美丽的容颜。
但那一刻的女儿湖,却让我惊异,我原是如此美丽。蓝得无法形容的天幕下,透明如露的空气里,静得一根发丝颤动都触摸得到的湖面,守候在四面的哨兵一样挺拔的松,都安静着,我相信,它们一定看到了湖中的倒影——那是我,是我的影子,那影子有无边的美丽。
女儿湖,女儿之湖,当初听到这名字时,毫不迟疑的结论,这是商业化的包装,是厚厚粉底之下长满青春痘的夙夜之恨。以至于在她的脚下工作数月,还难得与她一次照面。不是同伴们的生拉硬拽,我才不去呢。
那刻,我明白,经验主义的错误无端地委屈了女儿湖。一如粗心的男人,错过了身边静好的女子,等到追悔时,她已与人牵手远离,留美丽的影子在干涩的眼底,折磨着自尊。我紧紧盯住自己的影子,生怕一阵微风过,细密的波纹会瞬间将美丽的我带走了。女儿湖看破了我的心事,安静如镜的水面,哪怕暮归的鸟儿们也远离湖面,收拢了翅膀,歇在树梢。而早起的月高悬在湖后的山头,不肯走来,生怕玲珑的月光会惊扰一湖的静谧。那深邃的摄人心魄的湛蓝,让我的心跳缓缓沉如湖底,与我的影子拥抱在一起。
静女其姝。大学读诗经时,只知道这是一个温良恬静的女子,不施粉黛与恋人相约在邶国的黄昏里。静从何来,何而为静。未思量,躁动的心也无暇思量。青春如一朵花,刚刚还是蓓蕾,一场阳光邂逅就草草绽放。那过程,似在一瞬,抓不住讨不回,连回忆也垒起了绿色的伤疤。那天,女儿湖的黄昏、岸边的水草、山坡上寂然不动的巨石、上游缓缓注入湖中的溪流,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一任我的思绪穿越春秋。我是一个简妆素裙的小女子,诵读着国风的名篇,在土家人的女儿湖边,悟女儿之道。
做一个静好的女子。可我,只是郁郁独飞来自遥远西域的一只燕子啊,我柔弱的翅膀上满载着家人的希望、青春的梦想、不甘命运摆布的倔强。到偏远的农村小学当老师,孤寂长夜里一遍遍幻听着留守儿童们亲切的呼喊。也曾在一座小县城做过城管,街道上有我真诚滴下的汗水串串。可我,无法安静下来,生存的必须驱动着我奔波于人生之途,两千多个日夜里,我像一只刚经历暴风雨的小燕子,风里一程,雨里一路,飘摇着向前,再向前。尘埃,染上了我的羽毛;霜雪,抽打着我的肌肤。我在不安里躁动,我在躁动里不安。
感谢女儿湖下这座叫沐抚的小镇。在我流浪的求职途中,收留了我。记得上班第一天午后,我冒雨去街上买生活用具,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娘在一家店铺前的雨帘里,撑一把漏雨的破伞,面前放着一捆湿漉漉的青菜,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谁买她的菜呢。她不会收摊回家吗,看她的衣着也不会为一顿晚餐而留在风雨里叫卖。我走上前,问她,您住哪里的啊,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没人买菜了。她笑眯眯抬起头搭话,问我啊,住在女儿湖边上呢,不远,不远,天还早,不急回去呢。
老人也许见过了太大、太多的风雨,心里永远是晴天朗日伴着,一生就不惧风来雨去。那份坚毅的从容,那张舒缓的皱纹密布又挂满慈爱的脸,就深深刻在我小镇的日子里,每每不开心时,想到风雨里她那份从容不迫,我就慢慢平静下来了,执著而坚毅地做事。随时间推移,我认识小镇上的许多人了,有卖粑粑果果的、有卖油盐酱醋的、有工地上挑砖砌墙的、有接买接卖的,各色的服饰面孔,只是从他们稳稳的脚步、见人一脸笑的琐碎细小的日子里,我真的慢慢理解了何为岁月静好。静好,是一颗有根的心,扎在岁月的深处。
而这个风和日丽的五月,我再次走近女儿湖,眼前的女儿湖依旧是去岁容颜,波澜不惊的湖水叠映湛蓝的天幕,湖边山上的松树长壮了,那些石头依旧岿然不动,
连风也放低了步子,在青青的草尖缠绵着。它们或许不知道,我已经是女儿湖的女儿,无论晴雨霜雪,就像湖边攒劲长着的野草,根已深深扎在湖泥里。
女儿湖上,阳光点点泛金,有鱼儿从浅水里嗖的射进了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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