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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舅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恩施日报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常常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他住在邻村,和父亲同龄,因为会一些简单的木工手艺,所以也是走村串户的匠人。他和我家原本没有多少交集,只是来我家做过几回木工活,再加上与母亲同姓,熟识以后,母亲与他攀起了亲,让我认他做了堂舅,从此便有了一些往来。

那个年代的匠人来家,母亲总要给他们安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称呼让我们叫,以此维系村庄人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对这样的称呼往往不知所以,只是遵从母亲的意思,也并未觉出什么亲缘关系。但这位舅舅却有些不一样,他不但和父母关系亲密,对我们也很友善。言语不多,只是独自做活,并不似其他匠人那么常常凶我们,基于这一点儿好感,我们叫出的那一声舅舅便有些发自真心了。

我的父母是成婚后才开始修筑那三大间土屋的。苦于家无余粮,贫困灾荒的年月,一家衣食尚且不足,更无余钱支付匠人工资,所以家里做木工也是断断续续,并不似别家那样一气呵成。

村庄的木工师傅很多,技艺也千差万别,舅舅的手艺属于无师自通那一种,并未师承村庄里的“名家”,所以只能揽到一些粗笨的活计,工资待遇自然也无法和那些真正的木匠师傅相提并论。

舅舅曾来我家做工三次,每次的时间差不多都在半个月左右。凭他的技艺,无法收到徒弟,也无法和别的匠人拼成组合,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来去。

每一次来,他都会背着个大大的竹背篓,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工具,这些工具不能和那些真正的木匠师傅的相比,自然也提不起我们丝毫兴趣。我们懒懒散散地瞟上一眼之后,便离开了,也不愿意凑到跟前看他如何把一块木板肢解成所需的样子。

听母亲说,舅舅的家境也不太好。家里的父母已年老,基本失去劳动能力,上面还有两位高寿的爷爷奶奶,均已年过八旬。一门四老,日子自然过得艰难。舅妈也是病弱之身,还带一双幼年的儿女。种几亩薄田,于家里并没有太多的帮衬,生活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在舅舅的肩上。

那个年代,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庄稼地里刨出的粮食仅勉强够一家人糊口,再多出几位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那便是拖累。于此艰难的时运中,舅舅家的窘迫便可以想见了。但偏偏这人生性善良,每一次在我家做工结束,清算工时之时,都要减出两个工日不计,算是送给我家的人情。母亲不忍心少付那两天的工钱,便往往以粮食或衣物代之。所以,每次舅舅离开,他的大背篓里总会装上些别的物件,有时是一两升(农家的计量工具,每升六斤左右)玉米,有时是小半背土豆,有时是一些破旧的衣物。

舅舅自然也很领情,每一次离开,他们都会说上一阵子客气话,彼此推让许久。年少的我们并不知道农家这些微小的帮衬于生活到底有多大意义,但两位长辈这样的体贴倒是让我们感受到一些温暖,那是艰难岁月中彼此帮扶的温暖。

父亲倒是没有母亲那么大度,每一次舅舅离开后,都要对着母亲抱怨一会儿。

大约是说舅舅其实并没有送人情给我们,他每次做活儿都是故意磨蹭,明明可以十天干完的活儿,他一定要拖到十二天,那送的两天都是他磨蹭出来的工日,反倒混了两天的饭食。

母亲对这样的言论倒不十分反驳,每一次,她都是小声嘟囔两句,找点儿别的事情把话题扯开。村庄里的贫弱之家,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患难之谊,这是我多年以后慢慢想透的。

因为这样人为拉起来的亲戚关系,每年正月间,母亲便要派我到舅舅家里拜年。所带的礼品不多,一把面条加一斤白酒。每一次去,母亲都要特意叮嘱:至多只能在舅舅家吃一点儿小点心,绝对不能留在那里吃饭。她是不忍心给舅舅家增加吃食上的负担,母亲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维系着一份若即若离的亲情。那舅妈却很客气,每次我转身走时,她都会追出来,在我的衣兜里装上满满一包葵花籽和几个核桃,这是村里人正月间必备的待客干货,她不想失掉这样简易的礼节。

自我上初中以后,家里也少有木工活儿了,便很少见到这位舅舅,因为往来渐少,每年正月的那一次拜年也自然免去了。村庄里的许多人家开始外出打工,迫于生计,舅舅也丢弃了木工手艺,加入庞大的打工队伍,南下去了遥远的异乡。

那个年代,电话还很少,外出打工的人都是通过书信和家里联系,对识字不多的乡民,自然会有许多不便。

舅舅初离家之时,每两月还有一封简单的书信送回家里,告知他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工作。同时寄回一张汇款单,数量也不多,只是勉强够维持日常开支。但半年以后,便再无消息,舅妈也不以为意,只要有钱寄回,信也不那么重要了。

当年八月,每月一百元的汇款单也没有了,这让舅妈有些揪心,她担心的倒不是失去舅舅的消息,只是突然之间少去了这笔收入,让她的家庭无法运转。

自此以后,舅舅便彻底失去了和家里的任何联系。忙碌的农事中,舅妈也无闲暇去理会舅舅的行踪,只安慰家小,说过年的时候自会回来。偏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家里的两位老人陆续生病离世,舅妈无法独自应付如此艰难的局面,便想通知舅舅回家,可是她连续托人给那个地址写了三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舅妈的耐心消耗殆尽,怒火终于上来,她不断地咒骂这个丢老抛妻又弃子的负心男人,用尽了一切恶毒的语言。她无法到那个陌生的遥远异乡找寻舅舅,只能一把泪一腔怨,向周围邻居发泄委屈和愤怒。

舅妈家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山野,人们纷纷诅咒舅舅负心,大家一致认为他一定是在外面找到了新的生活,不再理会家小。在村庄里,舅舅的名字成了负心的代名词,人们无法想象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会做出这样狠心的事来。大家都期待年关的到来,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担忧,而是想看看这个故事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

可是等到当年岁末,同行的乡民纷纷回家过年,仍是没有舅舅的消息。

舅妈的诅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上门逐个询问,乡民们也说不出名堂来,只说外出之后大家做的伐木工,经常会分散到不同的地方,相隔也比较远。舅妈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但对于一个病弱的妇人来说,也实在没有它法,便只央求他们来年再去的时候,代为打听下落,找到人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做那打工的营生。

哪知到了第二年,乡民们陆续回到那一带,传回来的消息仍是不知所踪。舅妈终于感到不安,她无法确定舅舅到底是负心离去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也无法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人们因为舅妈的担忧而不再憎恨舅舅,代之的是一种集体的忧虑,他们不理解这个贫弱之家怎么会遭遇这么多揪心的苦难。

两年之后,还是没有任何关于舅舅的消息。在乡民的帮助下,舅妈到派出所报案,给了他们一个两年没有联系的地址,希望他们可以帮着找到舅舅,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舅妈便不再抱任何希望。

独自撑一个家实在艰难,舅妈重新找到了一个丧妻的男人,凑合过日子。几年之后,舅舅留下的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他们也曾在外出打工的时候,专程去到父亲消失的异乡,但仍然没有消息。

于今,二十多年过去,舅舅的子女也都成家,日子已不似当年那么艰难。舅妈已进入暮年,她的生活中也再无那个姓陶的男人,说起他,眼里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幼年时曾经叫过舅舅的可怜男人,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间,仿佛之前的那许多年,他在村庄的穿行也是行走在梦境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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