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老家，想起我们土家人的火铺。

我老家是农村五柱二骑的两层木屋，坐西朝东。很长一段时间，老屋屋顶都盖的是杉木皮。到20世纪80年代初，院子里合伙开窑烧瓦，我家才盖上陶瓦。我家是常见的三开间房屋样式，中间堂屋，南北各一大间。

南间分隔为前后两房，兄长结婚后默认为他所有。北间也分为内外房两个单元。内房又分为两个小房，其中靠堂屋那间小房就是我住的地方。外房是火铺屋，是一家人早先的厨房。

火铺屋的正面有三个大的木格窗，火铺就靠窗而设。火铺是长方形，有四个粗木墩的脚，像一架大床。火铺便于做饭的一边嵌着一个周正的青石板围成的火塘，三尺见方。火塘里用土填至70%的空间。日子长了，家家户户的火塘已看不见填土了，都被厚厚的地灰（草木灰）覆盖。地灰厚的火塘烧出来的洋芋又粉又香，味道绝了。

火塘里常年架着一个黑色的生铁三脚，便于在上面架鼎罐、架锅烧菜做饭。火塘上方的楼梁吊着一个方形的木架，这是土家人炕腊肉的地方。每年腊月杀了猪，所有的猪肉，肠肝肚肺都挂在这个木架上熏。熏腊肉是远近闻名的佳肴。

火铺上靠窗的位置和堂屋的一方各置一条长板凳，冬天坐在上面一边烤火，一边听大人摆龙门阵。父亲常常坐在上面用自制的大烟杆抽烟。大烟杆主体是一根三尺长的密节竹棍，中间用麻绳拴着一个挑拨烟屎的铁钩针。“烟杆脑壳”和烟嘴都是用黄铜专门打制的。烟杆脑壳长约五寸，有个勺子一样的烟锅用来装烟料。因为要常常在火塘的青石上敲烟灰，烟杆脑壳必须坚固，工匠就在烟杆脑壳的背面打制了一条粗壮的背筋。

五十多岁的父亲，面色黑瘦，头发稀疏，但他抽大烟杆很投入。他的烟杆脑壳直伸到红红的火塘里，然后用力咂吧烟嘴，吸一口烟，两边腮帮就深凹进去，露出高高的颧骨。

一家人用餐也在火铺上进行。吃饭的时候，必须要一条高脚的条凳，我们称之为高板凳。将高板凳横架在火塘上，板凳的正中置一个生铁炉子，把火塘里的余烬拣到炉子里，这样就可以烧锅儿了。炉子的两边还可以摆上碗碟。碰上过年过节的日子，高板凳上摆上小瓷杯，里面盛上橡子酒（或苕酒），从鼎罐里舀少许饭盛到碗里，然后在碗和酒杯上搁一双筷子。同时，在火塘的一角烧点黄色的火纸，这是土家人在给逝去的亲人“叫饭”和“送钱”。这个严肃的仪式过后，一家人开始轻松用餐。

我家火铺屋上面没有装楼板，而是用水竹编制的篾席覆盖。这样做便于烟气流通，也为红苕一类的食物御寒。

火铺屋天天烧柴火，楼上、窗子上积满了灰尘。每到年前的腊八节，母亲要花半天的时间除尘。

给火塘添柴的那一方是火铺的尾部，置有一架上楼的木梯。木梯下面是火铺屋的后门，从后门出去就是厕所和猪圈。

我大约六岁时，大侄子出生了。小家伙很胖，白白净净的。或许是秋天，这孩子感冒了，发烧。嫂子先是将药涂在奶头上哄孩子吃，效果不好，就改用在调羹里将药碾成末状调温水喂。可孩子依旧不好转，家里人就请本地有土医术的婶娘来给他推拿。婶娘让我侄子祼背匍匐着，又用碗装少许沤热的桐油，她的两个拇指抹了一点桐油，就在侄子背上按一定的线路上下推动，停顿的时候就捏起一点肉皮上下抖动几下。但侄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最终夭折。

一家人带着悲痛，把大簸箕翻过来背面向上，放在火铺屋后门的一个小桌上，然后把捆裹好衣裙的侄子放在上面。

兄长和我族房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侄子，找来木板，按尺寸锯短后钉了一个称作匣匣的木盒子。他们把大侄子放进匣匣里，在他的身旁塞了一本厚书。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抬着大侄子朝我们院落南方河沟的枞树林走去，那个地方叫半沟脚。我是唯一的送葬人。

大侄子还没得病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在火铺上的条凳上抱着他，可能是逞能，我那么小怎么抱得了他呢，嫂子在一旁做针线，我母亲在火塘上炒包谷籽。我又要抱侄子，又想吃炒好的包谷籽，于是腾出一只手接母亲递过来的包谷籽。哪晓得我手漏，一颗热烫的包谷籽掉到侄子的领口里去了，那次给他颈上烫了一个红印，至今我心里还抱愧。

后来，父亲复职了，我也上了高中。父亲花130余元请石匠打了青石条的阶檐石。老屋原来用小石块砌的阶檐，露出许多小洞，里面常常是老鼠、癞蛤蟆的栖身之所。

某一天，我和父亲单位上的一位同事回到我的老家，天快黑了，我们从没有上栓的后门进去，母亲、哥嫂、三个侄子正在火铺上吃晚饭。见我匆匆赶回，似乎有预兆，母亲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哭了，一家人都哭了。父亲复职四年后就去世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厨房搬到南端的偏水房里。我们的火铺也拆除了。

后来，兄长的大女儿在见天坝街上给他买了房，老家就空出来了。兄嫂偶尔回去住一次。

再后来，老屋北间卖与民政，供孤人居住。后孤人去了养老院，北间房因长年无人住，风雨剥蚀，摇摇欲坠，并影响到堂屋和南间房屋，整个老屋颓废了。

前不久回老家去，老屋北间的地基和猪圈原址都被兄长辟为菜地了，里面栽着绿油油的洋芋、蒜苗、青菜等。想起一家人曾坐在火铺边的情景，心中怅然若失。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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