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故乡就如同我的手掌,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根指头,季节更替、草木枯荣、生老病死,这些自然的脉络,隐藏在时光的褶皱里,长长短短,相互平行,也偶有交错。
天空是永远的湛蓝,风一吹,漾开细密的纹路,一圈一圈,荡得人头晕,生怕不小心一头就栽到里面去了。这种蓝,是持久的乡村蓝;翠绿也是乡村永恒的颜色,这两种颜色叠交铺开,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有时让人产生联想,有时让人什么都想不起。
山是村庄的中指,顶天立地。村庄坐落在山脊里,那些山我也不知道它真正属于哪派山脉。气势倒有几分,但也算不上恢宏大气,立在村庄上,显得有些窄眉窄眼,但却盛气凌人。
村上的房屋,大都倚在山脊里,仿佛这种盛气凌人的山脉,能给他们带来依偎的温暖,这也便是所谓的靠山。中国人讲究风水,山不仅可以藏风聚气,而且本身就是气的象征,山高则气厚长。朴实的村里人也知道几分风水,毕竟,谁都会对自己有一份期待。在那种看不清摸不着的所谓的命运里,人都会有期许。就算最后终归尘土,也要寻得那一方风水之地,以续自己的后世子孙繁衍生息。
山也略有名气——连峰山,异峰突起,以千古不变的姿态,挺立成一阙词,也许还流淌有诗经里的风骨。也被人叫父子石、夫妻峰,左右不离,不管叫什么,都对世间寄托着美好。而那些山峰,大多是乡民给它们起的,有的是从传说中来,不过大部分都是象形名字,状如一只猴子,那这山便叫猴家坡;山形如葫芦,便叫作葫芦包。
时间一久,这些山也被乡民叫成了自己的影子。比如冲天岭,肯定是一座拔地而起、剑指苍天的大山,在乡村,连一棵稗草都想要开花结籽,谁没有一飞冲天的梦想呢?板壁岩,那绝对是一面如板壁样光滑的山石,上面寸草不生。也许是人世繁复,曲多径幽,总想有一个明明白白、快意恩仇的江湖人生。三尖角,那是座左右横竖看起来都有角度的山峰,尘世的生命,虽然平凡,却也坚韧,转挪腾移,要让自己有一方屹立不倒的角度。实在不知道名,就称“那座山”,“那座山”在乡民口中虽无名称,但也绝不含糊。一个人上山砍柴或干别的事,碰上另一个人,问他,哪去,答:去那座山。问的人心下立马明白,那座山是指的哪座山,绝不会跑偏到另一座山。这些不言而喻,成为山峦与乡民之间的暗号,你若听不懂这些密语,那你肯定就是个外人。
在外人面前,山是沉默的,即使是座没有名称的山,也不会跟你套近乎,因为,风为它们保存了骨气。木讷的乡民也不会跟你扯白聊天,他们除开跟庄稼唠嗑,跟圈里、山坡上的牲畜唠嗑,其余的时间,比山更沉默。
石头是村庄的食指。村庄多石,石中有山,山中生石,是以,村庄的名字便叫作石板场。而乡民都喜欢将场读作二声,为“长”,长长的山石,长长的石板路,望不出头,走不到头,漫长得比人的一生还长。
那时候,村里人盖房子,普遍用的石板呈灰白色,长长的、薄薄的,乡民叫它“层层石”“片片石”。盖在房上,石石相连、石石相扣,层层叠叠,规则不一,却又相依成形,大石板顶小石板,小石板填塞着小石缝,石板和石板相互支撑、交叉,远远望去,似片片鳞甲,又似金盔银甲。
清代杜受田的《石板屋》,写出了对石板屋的赞美:鳞次任参差,排栉同修缮。仰屋何必嗟,补天不须炼。树覆疑苔痕,泉流因雨溅。美利诚自然,华屋岂足羡?
这种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当然不是华屋可比拟的。且整个村里都是石板,场坝是石板,阶檐是石板,灶台是石板,里里外外都是石板。水缸是用石块合成的,猪槽、石磨、碓窝也是用厚厚的石块一钻子一钻子凿出来的。乡民在这里与石板同呼吸,一辈一辈的人,在石板上去来往返,于是,干脆也让村名取了石姓。
这些石板,长久地留存在乡民的记忆里,那一块块平整的石板上,有乡民乘凉,有乡民晒太阳,有乡民玩泥巴,有乡民捶洗过衣服。甚至还晒过乡民切的南瓜片、洋芋片。
年幼的我们,跟着母亲早早地爬起来,将焯过水且滚烫的洋芋片、南瓜片,一片片摆放在清洗过的石板上,偶尔往嘴里塞几片无油无盐的水煮洋芋片,便觉得这就是天下美味,当年如此,今昔更如此。那些在石上被太阳晒得焦黄的洋芋片,在太阳下山之时,被我们撕得体无完肤,所以,村庄的石头上都有南瓜的味道、洋芋的味道,也有辣椒的味道。
南瓜片,乡民俗称“瓜皮子”,水煮的鲜嫩瓜皮子倒是不好吃,不如洋芋片有嚼劲。但它储存后,在冬季吃,最为绝妙,冬天的瓜皮子,在火锅里沸腾,清香味四溢,吃一口瓜皮子,日子便在凝重的冬天轻巧滑过。
当然,这些石头上还留有乡民的小名,二毛、三狗、李娃,随便叫一个,都能让那已是白发苍苍之人羞得跳脚,争到脸红脖子粗。还好石头从不乱说,哪怕被风吹走,被雨淋湿,被雷电劈断,它们也一声不吭,固执地为乡民保守着一些永恒的秘密。
庄稼是村庄的大拇指。也是整个乡村的主宰,那一茬茬的庄稼,在四季交替里耕种、收割,沸腾在乡村的岁岁年年。乡民在长年艰辛的劳作中,用那一个个无比生动、象形的字来表达对庄稼深沉的爱,比如收包谷要用“撕”,割谷子要用“打”,那些终其一生的希望与念想,全部用在对庄稼的撕打上。不要小看了庄稼的一片叶子。那是无数张犁头犁出来的叶脉,无数把锄头挖出来的叶茎。
父亲总嫌我干农活不像样:腰都勾不下去,挖锄使不到力,庄稼就接不到气儿!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的气,是人的精神气,种子从入土,就带了庄稼人的精神气儿,有这种精气神陪伴,庄稼才能一鼓作气地长苗、开花、结果。而庄稼人每一次的播种、锄草、打药,包括收割,都要俯下身,气脉相通,人才知庄稼的心声,庄稼哪时渴了,哪时饿了,哪时生病了,这些,庄稼人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们知道庄稼哪时破土拔节,哪时开花结果,在农人眼里,庄稼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庄稼。
与一株庄稼对视,时间久了,你就会听到里头各种声音,有犁头划过泥土的声音,有蚯蚓翻土的声音,有布谷催促的声音,有农人跟庄稼唠嗑的声音,还有农人手抚过庄稼的声音。这些声音,结出了庄稼人的心声与希望。
洋芋皮是浅褐色的,那是农人的皮肤色,内敛而深沉。粗糙的外皮,如同农人粗糙的手掌般,洋芋外皮上的小坑小沟,如同农人手掌上老茧划过的痕迹。包谷与谷子是金黄色的,高贵而端庄。这种颜色,是农人在赤热的太阳地里,将汗水抛洒而成的结晶。油菜在开过黄灿灿的花后,籽粒转换成了深褐色,那是血汗的能量和养分的转换,是艰辛和意志并行的精神。红薯是多彩的颜色,它们在泥土里经历风霜雨雪,有酱紫色,有白黄色,从泥土里刨出来,总是欢天喜地。高粱是深红的,这种红,就像一瓶陈年老窖,沉积着岁月过往,沉淀着天地精华,只要微微一晃,整个村庄就薰醉。这些颜色丰腴着农人的目光,舒展着农人的眉头,他们才是田野饱满的原色。又是一个秋季,我知道,年迈的母亲正在忙着收割庄稼,那些成熟的包谷、黄豆、谷子,被母亲从满坡满岭背进屋。
包谷剥去壳叶后,扭成坨挂在屋檐下,让风吹干它发黄的记忆。黄豆枝摊在场坝里,被反复捶打,调皮的黄豆满场坝撒欢,滚得到处都是。母亲将它们细细拣起,用口袋装好扎紧,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成为一道美味的菜肴。谷子晒干后,褪去泥黄的外衣,全身素白,成为农人腹中沉甸甸的力量。
这些粮食,在成熟的死亡过后,将在下一次泥土翻身之时,再来一场华丽的生命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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