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回来,见路边稻田里升起浓浓的青烟,白桦树围住的田格里,一边是金红的火焰,一边是黢黑的火灰,再远一点的地方,已不能见到来时的景致了。
数日前,从淮安南下,大片金黄的稻田从身边掠过,穿过翠绿的林荫间尚能窥见湛蓝的天空。
到南京时,空气中凝着沉沉的白雾,登临送目,却平添了几分萧瑟和惆怅。
喧嚣繁华的金陵,也只能做短暂的羁留,而宁静的稻乡村野,却燃起难以瞥见的乡关迷烟。
眼前景色与旧时大异,竟让人戚戚然,不由得想起幼时在家收稻时的情景,想起正在老家打谷的母亲。
三峡边上,沿清江上溯,是峰谷连绵的武陵山。山中天气,自然比外面冷得早,每年这个时候,平原上的稻谷行将收罄,山里的稻谷才开始垂下金色的穗子。
这山间丘田,在翠峰的环绕中,被稻子织成大块色彩奇艳的西兰卡普。风来如浪,近前的稻穗扑倒在田埂上,然后又仰过去,如此反复。
山里人家,收稻和插秧一样,是一家家轮着来,相互帮衬,乡邻聚在一起劳作,热闹得跟过节似的。山间水田,不比平原坦阔,层层梯田,狭窄的地方,连耕犁都不好容身。
这里,收割机是不多见的,但田间山歌是常常能听见的,所以孩子总盼着收稻的那天,或赤脚下水田,或划个小木船,跟在大人后面,听着那些似懂非懂的歌,倒也觉得乐呵。
在收稻前,是要做一番准备的。旧时人家,住的是吊脚木楼,没有闲置的平地专供打谷。
为了晒谷,家家户户就在附近寻了一块玉米地,或辟了一片菜园子,将土刨平,趁湿润的时候将地夯实。要平整这一大片地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全家人每人拿一方木制的拍掌,全如惊堂木一样。为抢收,及至深夜,还能听见一村人趁着月色啪啪拍着大地。
在乡里,老人并不像城里人一样兴晨练,老爷子几乎个个都会几个把式,天一早就腰间别一把柴刀去竹林,将砍回的竹子剖成细条,起层,分成青篾、黄篾,然后编成一个个结实的箩筐,箍成撮箕,织成挡席,再将剔下的竹枝扎成扫帚。这样,收稻用的工具就算备齐了。
收稻那天,大人扛着木船似的板斗,挑着箩筐就出发了,小孩子则坐在箩筐里,一边一个,悠来晃去,比荡秋千还来劲。
在田里,女人负责割稻,男人负责打谷,小孩儿站两边专门递把,劲大的还要协助捆草。捆好的稻草像卫兵一样。
收稻是有讲究的,一招一式都需巧劲儿,割稻时,带锯齿的镰刀口要朝下,不然锋利的刀口可不认人;打谷时,两人配合,节奏齐一,扬把子的姿势还要对,不然没了力气不说,谷子也会扬到外面。
在乡里,稻草是绝不能焚烧的,扎好的稻草人会被拖到田坎上晾干,然后找棵大树堆成草垛,入冬,百草荒败的时候可作耕牛的食物。山里人,待耕牛是极善的,对稻草自然就极为珍视。
而在每年秋收时节,少不了要欢庆一下,旧时巴楚,巫风颇盛,为祭谷神,乡民便将稻草编成草环,系上草裙,在脸上、身上抹上泥巴,跟着鼓点,围着篝火跳起了茅古斯舞。舞蹈的人模样粗野,甚至有些狰狞,但大家都醉于此,不以为怪。欢悦的神情,似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每个人都像酒神一般,狂欢而虔诚,充满敬意。
在谷子归仓前,还须晒上几日,晚上归拢成山,次日日出时再摊开。归仓时,要用木制风车分离谷子和谷壳。静静的山乡,唧唧作响的风车声似一首轻快的曲子。秋曲入梦,或只属于那个特定的季节。
因晒谷的地方离家尚有距离,入夜,家里便着人守住。在外露宿,本是件有趣的事,兄弟仨带上被子,挤在板斗里露天睡了一宿。次日醒来,发现露水都落在了被子上、头上,雾白雾白的,在晨光中透着晶莹,竟生出几分薄凉的秋意。
小时常听母亲说,我们是吃露水长大的,这一宿恐怕也吃了不少吧。许是露水吃得多了,对城里的烟尘多少有些忧惧,林立的高楼换了江南古镇,那些粉黛相间的瓦屋都被掩了去。只是,此时我忆起了稻乡,也许,以后还会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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