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代课岗位上离职已好几年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有时想劝劝他老人家，但总是羞于启齿，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也是我摸不准父亲的心思，不知他心里是遗憾呢，还是别的。

父亲其实不老，今年五十八，身子骨很硬朗，精神也不错。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只是过去喜欢哼几句走调的流行歌曲，现在却很少听到了。父亲的前半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小时候读过旧制高中，后回家种了几年田，二十一岁上有了我，二十四岁时到一所小学做厨师，后又做了村小的民办教师。一直到那年工改。

父亲曾经尝试着转正。我读初三那一年，父亲离职学习了一年，而且和我同班，准备报考师范。后来因为想着让我读书便放弃了，此后因为没有师范毕业证也就无法参加转正考试，直到下岗，一直在本村小学代课。

我从小跟随父亲，上学时，父亲还是厨师，因为离家较远，我便常跟父亲同住学校，一周一回，所以小时候的我很依赖父亲。记得那时他活得很快活，打鱼、打球，也和老师们一样办公，虽然他的工资只有二十多元，可他每月总能省下来存上。为了我和妹妹以后的学业。

父亲和老师们一起时话很多，也爱逗趣，但对我却从不苟言笑，每次说话都很严肃。

我读书时成绩很好，但他从不夸我，也从不当面问我的学习，只是偶尔偷听他跟母亲对话时，说起我调皮的事，他总是很自豪的语气。正因为这样，我也养成了和他一样的脾气。没他的时候，我跟那些老师叔叔们也敢开玩笑，可只要见了他，我就怎么也不会说话了，直到现在，我也很少和他说心事儿。我知道他其实很关心我，只是我们父子都不善于表达爱，尤其是对亲人。

我毕业后，分到家乡教书，因为做了教导主任，后来还做了校长，所以也是父亲的顶头上司。父亲于是更少和我说话了，每周在家相聚，他也只问一些上面的新鲜事儿，或讲讲学校的笑话，并不和我谈工作，偶尔我心情不好，他也只略略说几句打气的话。他从不教我怎么做，但我懂得父亲，他其实很想教我，但又觉得自己的建议不一定合适，所以一直不说。其实我没告诉他，我一直都愿意听他说话，他的话很容易被母亲和妹妹驳倒，但我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话中包含着常人没有的胸怀。

父亲并不因为我而松懈备课，他教的学生历届都很好，虽然他从不打骂学生，但学生们敬重他。其实父亲有好多经验都可以教给我，但他很少说，总是让我自己去摸索，包括工作的，生活的，为人处世的。

我调到了中学以后，父亲也下岗了，搬行李那天，他破例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知道父亲很留恋教书，但他对同事们说，他知足，儿子教书了，女儿也上了师专，他教不教无所谓，其实父亲心里很遗憾，他只是不说，这是他的性格，我从小就知道的。

离职后，父亲被选为了村干部。竞选时，父亲很投入，我知道他是努力去找一些事做，不希望后半生只与泥土打交道。父亲其实很敬重知识，直到现在，仍然每天在小黑板上练毛笔字，有时也为村里写报道，还常督促我多写文章，我准备买摩托，他坚决反对，后来我买电脑，他一口就答应了，虽然他并不懂这个。

父亲对我比对妹妹严厉，但我对他的理解和敬重却超过了妹妹，我们很小就以他为骄傲，而现在应该是他以我们为骄傲的时候了。

工作岗位变化后，我几乎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他偶尔也会来我宿舍坐坐，看我打字，看我画画，也看我备课，却掩饰不住有一种失落感。我知道，他没到退休的年龄，他仍然怀念着教书的日子，他爱那份工作，就像他深爱着我们一样，但他没有怨言，多少苦痛他都只会藏在心里。每次看他离去的时候，我都禁不住要落泪。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年轻时也一定会有许多梦想，但被岁月冲淡了，可他并没有遗忘，仍在努力地寻找。

我读的书，学的东西都超过了父亲，但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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