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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罐亦壶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恩施日报
吕金华

老屋四周,多有杂树。桃李栗梨,松竹桐杉,匝地绿荫之间,夹杂几株老茶,伴着老屋,不知历经了几多风雨。当一个人已惊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如一弹指的时候,再见青春之所见,童年生活的图景与现实版的图景对接,生命的河流,必定会有訇然不觉的回响。儿时的生活从记忆深处泛出来,艰辛的日子便慢慢绽开,温馨也就一点一点如伤感一样袭上心头,如一壶老茶。

老茶就是摘的屋边老茶树上的。这是爷爷、后来是父亲一年中很大的一件事。摘茶和制茶的过程,我们不太清楚,只知道从春到秋,爷爷不是摘茶就是炒茶,再就是为那七八棵茶树扯草、上鸡粪,把长得太高的枝杈砍下来。爷爷制茶应该说是很讲究,不像喝茶那样潦草。摘了新茶,就在灶台上把铁锅烧热,烧得很红,用竹制的刷把在锅里一遍一遍地刷,刷得锅里青烟直冒,再等锅冷下来。灶底的柴火是我们冬天从树林里扒回的枞毛——也就是松针。爷爷说,这样的火温软、清香,最适合炒茶。给灶里添火就是我的事。春天摘了嫩茶,添火就只能往里面撒几根松针,火舌一舔,旋即消失。爷爷把刚刚摘回的茶叶在锅里翻动揉搓,清香就弥漫在破旧的屋子里,也从四面漏风的板壁间漏出去,弥散好远。到了夏天到了秋天,我在灶底添火的时候,爷爷就一个劲地喊,猛点儿!猛点儿!这时候炒的就是老茶了。有的就根本不是茶,而是老树叶子了。

爷爷在灶上炒茶,不再是闭着眼睛衔着长烟杆吞吐云雾的样子,这时候双手不停地在锅里扒动,揉搓抛翻,红光满面,手舞足蹈。那些老的嫩的叶子就在爷爷青蛇吐信一样舞动的双手里,变成一根一根针一样的溜索,细细的,最后双手从锅里一搂,锅里的茶叶就干干净净地进了他面前的筛子里,赶紧摊开。再长长地舒一口气,坐下来,拈一根茶放进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喉管便一下一下上下蠕动,老僧入定般,好久好久,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扛着锄头下地。那步子就不再老态龙钟,好像把微驼的腰背挺直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

除了每年春茶尝一罐鲜,爷爷一辈子喝的都是上一年的陈茶。到秋天最后一拨秋茶炒好后,爷爷就把这一年所有的茶混在一起,用一个苎麻口袋装起来,塞进一个很大的坛子里,存起来。这样存着,防老鼠,不走味。当年喝的,却是上一年坛子里的陈茶。

煮茶的,就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土陶罐。

爷爷的茶不是泡的,是煮的。捏一把茶,手如漏斗一样让茶自己落进火灰里烤热了的罐里。再把茶罐在火头上轻轻摇晃,待茶枯,再把滚开的水掺进去,噗噜噗噜一阵响,茶叶浮上来,再赶紧把盖子盖上,放进火灰里煮着。等到罐里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才把罐子扯出来,把扬尘水一样的茶汁逼进一个小搪瓷缸子里,慢慢啜饮。火塘里就弥漫着茶水的苦味和清香。爷爷也就在细细的啜饮中进入又一轮老僧入定。

那时我很不情愿跟爷爷炒茶,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口全家煮饭的铁锅。也搞不清楚他为啥要把那些新茶混在一起封在坛子里。我更愿意去坡里放牛,摘些野果,或者去挖红刺根捡木籽卖了换作业本之类的,还有和伙计们一起去水库里泡澡。可是犟不过的,还得听他唠叨,锅要多洗几遍,烧红,去掉饭菜味、猪草味。春秋有别,文火也有软硬。嫩茶老茶要混起来,就像吃饭,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大米包谷掺起吃,细水长流,不能贪嘴。茶要烤,才出味,要煮,汁才浓,才提神。我听得不太懂,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总以为茶是个很苦的东西。我说,有么子好喝啊,苦巴巴的!爷爷说,苦里有香啊,苦里的香,才是真香!

这,是爷爷的茶道。

只是那茶罐,不大的泥陶,没上釉的土罐,爷爷轻易不许人碰,除了父亲。

母亲去世时,我才9岁,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家重担,就在父亲肩上。父亲的脸上全是绝望和颓唐。我深夜起来,就看见爷爷和父亲坐在火塘边上,煮着一罐老茶,一人一搪瓷缸子,无语地对饮。那图景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惊心之下,真不敢与而今的日子对接。

我上大学的那年,爷爷无疾而终。去世之前,对着茶罐感叹:“我用这罐煮茶一辈子,这罐子也把我煮完了。没这罐子,我这匹茶,也煮不了这么长。”

爷爷去世后,这罐子就被父亲束之高阁。养活一家五口,他没时间采茶炒茶,大多在干渴之余灌一瓢凉水。有时也用一瓢凉水充饥。

岁在丙申,阳春三月,于宜兴吴春蘭工作室定制一紫砂方壶,青段质地,上自题一款:“少年牧牛,青壮治家,事父课儿,品茗搓麻。”壶身娇小却犹如重器,一盏在握,自觉雅量高致。自忖年过五旬,已有些阅历,静心品茗,人生况味自在这一壶之中。嘉木沸水,几十年风雨渐次绽开,万端感慨也从心底泛起。茶香弥漫,尽在一壶。

回老家与父亲闲聊,说起这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顺便教父亲怎么泡茶。父亲起身,从那口母亲陪嫁的大木箱里,翻出爷爷煮茶的陶罐,轻描淡写地说,这个罐子,你把它收起,莫弄丢了,也莫弄坏了。这个罐子,好茶孬茶都煮过,煮了几十百把年。你从小就看着你爷爷煮茶的,是个好罐子,随便煮几匹树叶子都香。

想起爷爷的话,想起爷爷和父亲半夜里枯坐火塘煮茶啜饮,我一时无语。伸手接过,不敢再开口说壶的事。

我知道,这个罐子,才是最好的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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