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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青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恩施日报
□田广

我们去插青,父亲也要一同前去。

所谓“插青”,就是在清明节前后给已亡3年以上的老坟扫墓,亦可称“飘坟”。本地习俗“清明前三天或清明后三天可为祖坟插青。插青的仪式和方法很简单,就是将皮纸或其他的纸材做成五颜六色的清明飘,用细棒插在坟的右上方即可——据说那是亡人手臂可以触及的地方。

我们要经过的那条溪涧叫“碾房湾”。水质尤其清冽,潺潺之声不绝于耳,阳光映射之下,水波潋滟。

父亲告诉我们,这原是村里碾米的地方。20世纪50年代末,每到枫叶红似火,茅絮如雪的时候,这里将迎来最热闹的时刻,新米破壳而出,抚慰全村男女老少辘辘的饥肠。

碾谷子时,把毛谷倒进石槽,然后启开水闸,枧槽里的水便顺势急下,碾坊下的暗轮便随之转动起来,碾盘亦碾起米来。现在难见一丝印痕,唯见水从突兀的石头掠过,花泪横飞,有的散落在旁的草叶上,如露珠垂悬。

很多事物都撤进了陈年,与碾坊一同消逝的还有父亲年少的时光。我只能凭空想象,从石头、青苔、水芹菜以及两岸的茅草上搜寻可以重构历史的图案和线条。

目光投向父亲,他头上微卷的白发迎着阳光异常透亮。没有碾坊,这水头也不回地顺着蜿蜒小溪向前奔去,正如我纵使有百般不肯,也无法拽住父亲日渐蹒跚的步履。“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言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可惜这种豪放只属于苏轼,在岁月的流逝下,饱经风霜的父亲只会喟叹人生短暂。

过了碾坊湾,穿过几垄茶地,就到了我爷爷的坟前。爷爷是在山上砍柴时坠崖而亡的,奶奶因病先于爷爷离开人世。

听老辈人说,爷爷是那种埋头干活却不知盘算的人。曾祖父在世时,家庭还算殷实,爷爷却不爱读书,要辍学。曾祖父对他两个儿子的教育是极为不同的,读书的人可吃鸡蛋、米饭等好吃的,不读书的就跪一夜,以后就学耕地、打耙,吃粗茶淡饭,然后曾祖父就睡去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幺爷爷去学堂了,我爷爷还在曾祖父床前跪着。幺爷爷最后成了国家干部,爷爷家却是每况愈下。

父亲一进初中就患腿疾,曾央求爷爷卖掉屋里的一些家什甚至房子,送他去医院把腿治好。“房子卖了,只要人努力,房子会再有的。”父亲那时的学习成绩特好,遗憾的是爷爷只给找了本地草医,父亲遂落得个终身残疾,以至于日后父亲在小队、大队、农机站任会计多年却始终无缘提干。爷爷去世后,18岁的父亲与他的兄弟相依为命。叔叔脾气顽劣,爱惹祸,父亲得一瘸一拐地上门给人家赔不是。

坟上长了一些荆棘和藤蔓,父亲用镰刀像剪头发一样把爷爷坟上侍弄得亮亮爽爽。割完后,发现坟的右侧坍塌了半面石头,于是又把散落的石头慢慢垒砌起来。父亲有些气喘吁吁,却不愿让我们动手帮忙,说什么“孙不孝祖”。刚把石头垒好,又觉得坟前的几棵苦李树离坟太近,遮着了坟,于是叫大姐夫把苦李树给砍了。然后插上绣球状的白色清明飘。父亲走了几十步后还回头望了望说:“现在他老人家屋里敞亮多了。”

爷爷的坟在山脚,而我母亲的坟在半山腰。我们怕父亲累着,劝父亲不要上去,父亲执意不肯。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父亲说:“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指个地方。”

顺着山路横过去,来到一块荒芜的小平地,全是枯黄的茅蕨。父亲说,这就是分产到户后,他和我母亲腊月三十下雪都还在垦荒的地方,当时砍倒箬竹和挖出树蔸之后,地下的蕨根盘根错节,挖出后积如小山。刀耕火种的年代,他们把这地叫作“蕨粪地”。父亲跟我到镇里一起生活后,茅蕨很快就“复辟”了。“到了那一天,你们就让我睡在这里,棺材向上冲一点,后面对着脊脉,前面对着山尖……”父亲用拄着的木棍在地上点了点。

除了腿疾之外,父亲的肺部近年来也有了问题,一年总要住几次院,视力下降得也快,耳朵也没有原来那么好使了,脾气较以前躁了许多,甚至有点孩子气。只是对我儿子越来越宠,几乎是言听计从。常对孙子说:“好好读书,爷爷争取多活几年,能看到你上大学……”

我很惶恐,不知道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多少,但终有一天,他会来到和母亲垦荒的地方,仰望蓝天,在青山绿水间固守着劳作的岁月,庇佑着他的子孙。此后,我便只能在除夕或清明来看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父亲今天给爷爷做的那些事儿。

我们继续向前走。来到母亲的坟前,我和大姐给母亲点香、烧纸、插青。大姐专程从北京赶回来的,说母亲常托梦给她。

母亲的碑是2004年我给立的,碑上有些字模糊不清了。是呀,岁月的风霜雨雪连坚硬的石头都能风化,何况芸芸众生的血肉之躯呢?母亲生于1954年卒于1985年。父亲总说:“你母亲生个儿子,就只得到这么一座墓碑,而我现在跟着你们吃穿不愁……”我只觉鼻子一酸。

虽然碑的两侧分别刻着“筑墓稍酬养育恩”

“立碑略报劬劳苦”,但一座冰冷的墓碑哪能回报血肉相连的生养之情。虽然这些年父亲不需要再拄着拐棍在风雨中劳作,不需要为支撑家庭四处借钱而遭受别人的冷眼。但他只身一人抚育我们三姊妹成人所付出的艰辛,我们做子女的一点作为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知道,父亲既当爹又当妈的那段岁月始终是我心中最痛的记忆。

奶奶的坟就在老屋的旁边,父亲说天下做母亲的都不容易,他用积攒的钱给他的母亲立了一座碑。我们将碑上的一些泥痕擦掉,再插上清明飘。

清明节是慎终追远的日子。一路插青,阳光和煦,却透射不到我的心底。我想起了林语堂的一句话“人生不过如此”,不过我们还得努力活着。

你看,碾坊湾的水从未干涸,一年四季还在慢悠悠地流着。没了碾坊,记忆的暗轮在转动,生活的碾盘在转动。米是米,糠是糠,生活剔除了记忆,唯余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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