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凡是坐过她的三轮车,或没坐过她的三轮车的,都认得“婆娘汉”。她本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白菊花,除了她的家人及乡里乡亲叫着她的名字,小县城的人都叫她婆娘汉。叫什么她不在意,只要有人肯坐她的车。
这里的人把人力三轮车叫麻木车,若要乘车,只需喊一声“麻木”,车便停下。小城蹬麻木车的都是乡下来的汉子,婆娘汉是小城唯一的蹬麻木车的女人。这女人跑起车来并不比汉子差,偶尔麻木车上坐两三个年轻后生,婆娘汉一口气可跑四公里路,上坡都不歇口气。所做的体力活本是汉子才吃得消的,她是个女人,故人人喊她婆娘汉。
婆娘汉三年前并不在小城跑麻木,跑麻木的是她的丈夫。丈夫三年前在城里跑麻木出了车祸,被汽车撞断脊骨,没钱在县里医院治,便拖回乡下,卖了猪,当了房,寻了个乡下草医。瘫在床上三年之后,才勉强能弓着腰,驼着背,两手撑着一个凳子走路。在家里摸摸索索,学会了一个家庭主妇的种种职责:做饭、洗碗、砍猪草、洒扫、喂猪。渐渐地,夫妇二人责任调换,男主内,女主外。家里一儿一女,两个娃娃,四张嘴要吃饭。
婆娘汉寻思,把闲置在后檐沟,压在柴禾包谷秆下,锈得如出土文物的麻木车搬了出来。轮子锈烂得推不动,嘎吱嘎吱响,婆娘汉用铲子、砂纸除去锈壳,滴些茶油活动活动轮子,用杉树皮钉了个车厢。经两口子几番修整终于能用。
那天,丈夫早早烧了梨儿茶凉着,用一个大塑料瓶灌了一瓶茶挂在车后背,包了些吃的,颈项搭条旧毛巾揩汗。婆娘汉记住丈夫的叮嘱,磕磕碰碰地进了城。
刚进城不熟悉路,又是个女的,被人看不起,跑了三天只赚了两块钱,要不是出门时带了几个包谷粑粑,这点儿钱吃饭都不够。但婆娘汉并不绝望,留心记住了方向和地名,几天后,她熟悉了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商场、车站、医院、学校,还观察到那些麻木汉子一般守候生意的几个要道。
她的麻木车虽然破旧,但到底是女人操持,靠背罩了块旧床单,洗得干净发白,坐垫是她结婚时的绣花枕头,她知道城里人穿得体面,怕把裙、裤坐脏了。渐渐地,她已有了乘客:老人、女人和娃娃,她们不放心坐莽撞汉子的麻木,女麻木必定跑得细致点儿。
夜深,生意平淡,除了夜市,就是几个清洁工,扫得尘土漫天飞。婆娘汉便把车靠近麻木车较集中的汉子堆旁停下,她钻进麻木车里睡觉。
一天傍晚,她正骑着空车到常守候的超市门边等客,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妈,她寻声望去,发现人群中自己十二岁的儿子,手里用脏兮兮的毛巾包着一个大碗提着,人还没走拢身,便大声喊:“妈——妈——”婆娘汉吃惊地问:
“你怎么进城里来了?”
“舅母家吃庖汤,爸爸要我送菜饭给你。”
“哪个送你来的?”
“我坐许二叔送煤的农用车来的。”婆娘汉一边高兴地接过饭,一边拍打着儿子屁股上黑黢黢的煤灰。
母子找了处僻静巷子,婆娘汉一边吃着家里送来的肥肉菜饭,一边上下打量浑身脏兮兮的儿子。儿子眼珠子转溜溜地,满处看城里稀奇古怪一闪一闪的红灯绿灯,以及乡下难以看到的热闹街市。这是他第二次进城,第一次是八岁时父亲出车祸那年。
吃了饭,母亲嘱咐儿子,看热闹不要乱跑,自己又继续跑车。
儿子见了城里人开始是胆怯,一会儿胆子大了,爬到人行天桥,俯视桥下过往行人和各式车辆,一会儿桥上,一会儿桥下。晓得明天早上才会跟许二叔的农用车回去,高兴今晚可以玩个通宵。
又到了尘土满街飞的时候,婆娘汉知道已是转钟,于是骑着空车四处去找儿子。一把抓住野猴子似的儿子,母子俩钻到麻木车里说话,问圈里的猪肯不肯吃食,问儿子在学校听不听老师的话,问他在家欺没欺负妹妹……
儿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着,一边又骑到麻木车的驾座上蹬动车轮,儿子虎头虎脑有把力气,带着母亲满街跑。当母亲的也就任他瞎胡闹,反正这时街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不会出事。
母亲还是第一次体验坐车人的福分,她大大咧咧地分开两腿,让疼痛的腰杆完全放松在靠背上,她感到舒服极了!虽然跑了一两年麻木车,却从未享受过坐在车上观看繁华夜景的这种情趣,她觉得今夜的街灯特别亮,夜特别静,凉凉的风特别爽快……
“妈——我不读书了,我帮你跑麻木挣钱。”
“么子呀?”正沉浸在享受之中的她,一下子弹起身子。
“你挣钱?拳头大个人,不好好读书,你遭打哟!”
儿子兴趣正浓,站起身,吃力地左右扭动屁股蹬着车满街乱窜,母亲疲惫不堪的身子一靠在车背上便呼呼睡着了,还粗鲁地打着鼾。她正做着一个梦,梦见儿子长大,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她正用这个麻木车托着儿子和行李,送他到武汉上学……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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