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

“要上高山那就莫怕风，要下大海呀就莫怕龙。好花不怕霜雪打，霜雪越打花越红……”

熟悉的花鼓戏腔调再度响起，舞台后方的大屏幕上打出缪伯英、何孟雄两人的历史照片和背景资料介绍，演员依次登台谢幕，坐在第一排角落位置的肖鸿斌紧张了两个余小时的面容这才缓缓松懈下来，尽管离上一次公开演出已一年有余，再度聚首的300多名演职人员在短短几天排练后呈现出的演出效果仍然令人震撼，不过，其间也有些小瑕疵，一会儿复盘会议上得好好说一说……

这是2020年10月30日晚，由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创作演出的大型民族歌剧《英·雄》第70场演出现场，作为本歌剧的出品人，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主任肖鸿斌全程都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角落处，面目严肃地盯着台上演员的每一个神色动作、每一句唱腔唱词，哪里出彩得恰到好处，哪里拿捏稍欠火候，哪里出现不该有的失误，这些都在肖鸿斌脑子里优化分解，以便在下一场演出时及时修订，更完美地接近他心目中那个理想的史诗级民族歌剧。

首演

2017年12月2日，民族歌剧《英·雄》在经过数次工作推进协调会后，正式进入排练阶段，按预定计划，2018年1月18日首演，满打满算，不过个把月时间，时间紧，任务重，300余名演职人员在排练房扎下根来，枯燥而重复地一次次修正自己的每一句唱腔、每一个身段、每一段烂熟于心的旋律……以便首演的时候，将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主演王丽达，外面的演出多，但凡有连续两天以上的演出间隙，一准儿飞到株洲排练，尽管老家就在去排练房不过二十余公里的渌口区，却没时间回家看看，都是爸妈把自己喜欢吃的饭菜做好送到排练房来看看女儿，更多的时候，连连续两天的演出间隙也没有，下飞机直接到排练房，排上几个小时戏，又拉上行李箱，直接去下一个演出地点；总导演黄定山，《英·雄》排练之际正逢妻子待产，正是需要陪护的节点，可作为统领全局的总导演，是实在抽不开时间过去陪护，只能在排练结束后的深夜，视频安慰待产的妻子；更多的演职人员的辛劳，在副编剧谭奕玮写下的网文《每一个有梦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里被记录下来，“泪水的背后是300多名演职员的无悔付出。他们有刚生完孩子的妈妈，有父亲刚去世却来不及说一声再见的女儿，也有持续高烧坚守岗位的党员……”

2018年1月18日，神农大剧院，民族歌剧《英·雄》首演。“要上高山那就莫怕风，要下大海呀就莫怕龙……”一段高亢而嘹亮的花鼓戏唱词之后，幕布缓缓拉开，舞台上是热热闹闹的北大迎新会现场，王丽达扮演的缪伯英打着赤脚、抱着布鞋俏皮登场，一段改编自湖南民歌《乡里妹子进城来》的“城里的哥哥莫笑我，我打赤脚好得多，上山挑得千斤担，下水摸得泥鳅和田螺……”让台下观众会心一笑，这是缪伯英、何孟雄北大初识的戏份。随着剧情的推进，“二七”罢工、板仓探亲、长沙游行、上海牺牲等几个典型场景渐次铺排开来，何孟雄、缪伯英相识相恋、共同战斗直至英勇牺牲的过程，通过音乐和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再现了两位英雄追求真理、大义凛然的光辉形象。

谢幕的时候，底下观众都“傻”了——一个地市级剧团能排演出这样一出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歌剧——掌声经久不息，十余分钟才渐渐消停下去。且莫提复杂多变的唱腔唱段，既运用了大量湘东民歌、花鼓戏元素，民族风味十足，让歌剧这个舶来品拥有了中国文化的内核，同时也借鉴了西洋歌剧的手法，在唱段里加入了咏叹调，充分照顾到了年轻观众的感受；即以演出规模而言，也是空前的，伴奏的乐团成员便有70余人，合唱团成员亦有60余位，加上台上渐次出场的演员、歌手，以及现场的灯光、调度等幕后工作人员，一出戏用到300余名演职人员，莫说一个地市级剧团，即便拿到国家级的剧团去比对，也算是难得的大手笔；还有其酷炫无比的舞美和灯光设计，舞台上设置了两个直径为14米的人工旋转舞台，旋转舞台上建有两块高7.5米、长12米、厚3米的巨型英雄墙体，随着剧情的递进，这两块英雄墙体时而推拉，时而旋转，时而组合，变化出36个舞美场景，把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立体呈现在观众面前……

底下观众除了数百慕名而来的市民朋友之外，还有文化部派出的“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验收组专家团成员，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政委、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专家指导委员会副主任、时年86岁的老艺术家乔佩娟亦是专家团成员之一，她在当晚演出结束后，以“专业水准高，舞台展现能力强，是中国歌剧界久违的正能量、大手笔的歌剧”来评价这一部《英·雄》。

搭班子

入围文化部2017年“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给了肖鸿斌很大的底气，也坚定了肖鸿斌要用最高规格的演艺标准来呈现这一台为株洲“音乐之城”“歌剧之乡”打“翻身仗”的史诗级民族歌剧的心。

肖鸿斌首先想到的就是主演人选，株洲妹子王丽达，科班出身，能拿捏好复杂多变的歌剧唱腔，身段形象好，亦不乏知名度，可以保证票房。王丽达很爽快地答应了肖鸿斌的邀约，“能回到家乡饰演家乡的女英雄缪伯英，我感到十分自豪，同时也觉得是一种鞭策、一份责任。”日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王丽达如此说道。不特如此，热心的王丽达还为肖鸿斌引荐了国家一级导演黄定山，而后者正是肖鸿斌心目中理想的执导《英·雄》的人选。

在北京，黄定山看过《英·雄》的初稿剧本，又听肖鸿斌谈起未来歌剧演出的宏大规模，有些心动，却又不敢立时应承下来。肖鸿斌自然知道黄定山的顾虑，作为中国最顶尖的舞台剧导演之一，名利都不缺，尤为爱惜羽毛，一个地市级的剧团，要排演规模如此浩大、唱腔唱段如此丰富多变的史诗级歌剧，别的且不说，可有足够的演员、歌（乐）手支撑？

肖鸿斌觉得，说再多都没用，还是把黄定山请到株洲，实地看过之后再做决断。在王丽达的斡旋下，黄定山来到株洲，在株洲戏剧传承中心见到了正在为“送戏下乡”“周末剧场”等公益文化惠民活动排练的演职人员，歌舞剧团、花鼓戏剧团、管弦乐团、民族乐团、合唱团、舞美制作、艺术创作等部门一应俱全，满编270余人，再加上兄弟单位可以随时支援的文艺积极分子，要排演出这一出预想中规模浩大、唱腔丰富的歌剧还真不是问题，同样是湖南人的黄定山也很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总导演人选确定，主演王丽达也无悬念，更多的主创人员在肖鸿斌的一一拜访下答应加入这部歌剧的排演，他们包括国家一级作曲杜鸣、被誉为最懂戏剧的歌剧指挥王燕、两获文化舞美设计奖的舞美设计周丹林、两获中国歌剧节优秀舞台美术奖的灯光设计胡耀辉……正当班子搭建逐步完成，编剧张林枝那边又出了状况。

在完成《英·雄》的初稿后，趁着肖鸿斌四处搭建主创班子的当口，张林枝开始尝试在文字初稿中填充唱腔唱段和人物细节，“离开株洲20年，重新拿起笔写株洲的故事，创作冲动很强烈，就像一个自来水管，一拧开龙头，水便奔涌而出，结果水流得太急，病倒了。”病得还不轻，是老年人常见的中风，右边的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这对于一个以写字为业的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以为张林枝会放弃，可没想到，在经过初期的治疗后，右手刚刚恢复一点功能，便让医院的护工帮忙，在病床上架了一块木板，艰难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一闪而过的灵感。副编剧谭奕玮对这一切记忆尤深，她记得，那三个多月，她几乎每天会去张林枝的病房里，“张老师生病住院时的眼睛虽然很疲惫，但一说起戏来就能闪烁出不一样的光亮”，两人在简陋的病房里，一句唱段一句唱段地填充，一个字词一个字词地斟酌，到11月份剧组组建完成，准备排演时，《英·雄》的剧本已改到第四稿，不仅增设了诸多湖南风味十足的唱腔唱段，还对其间的人物走向和故事情节做了新的修订。

重启

2017年，文化部开始实施“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对民族歌剧的创作生产、普及推广、人才培养、理论研究等进行扶持，并下发了重点扶持剧目申报工作的通知。

嗅觉敏锐的肖鸿斌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时候能将缪伯英、何孟雄的故事写成歌剧，入围“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无疑对以后这个歌剧的演出推广是个良好的开端。

这一次，肖鸿斌果断地将身边琐事全部推开，翻出两年前被毙的剧本，立马找上了自己的老朋友、老同事，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剧作家张林枝老师。张林枝早年亦是株洲市歌舞剧团的一员，经历过株洲歌剧最红火的高光时刻，尽管已是67岁的老人，精力也不如往昔健旺，但肖鸿斌的“野心”打动了她，也许，这一次，株洲“音乐之城”“歌剧绿洲”的美誉将会在自己的笔下再次享誉海内。

两位老同事、老朋友，在2017年的春夏之交追寻着缪伯英、何孟雄的革命轨迹，走上了频繁的采风之旅，炎陵中村（何孟雄故居）、长沙板仓（缪伯英故居）、北大校园（缪、何二人求学、相识之地）、河北唐山（何孟雄发动组织工人罢工之处）、武汉租界（缪伯英开展妇女解放运动之地）、上海龙华（何孟雄被捕后羁押、就义之地）……两个多月后，陆陆续续的采风之旅结束，缪伯英、何孟雄两人的故事在张林枝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剧本初稿也在采风结束后迅速完成。

肖鸿斌第一时间读到剧本初稿，尽管只是描述性的文字稿，大量的唱腔唱段和人物细节尚待填充，但故事的整个脉络已经接近肖鸿斌心目中那个史诗性歌剧的标准：即以缪伯英、何孟雄这两个人的人生命途轨迹来描绘那个轰轰烈烈大时代的波澜壮阔。最重要的是，“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申报截止期就在日前。

怀着忐忑的心情，肖鸿斌将剧本初稿寄出，等待评选结果的同时，便拉着张林枝一道，在初稿里尝试性加入一些唱腔唱段并对故事情节的推动做一定的修改磨合。

2017年7月，文化部发布“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2017年度重点扶持剧目公示，由株洲市艺术传承中心报送、张林枝撰写的歌剧《英雄恋歌》（演出后更名为《英·雄》）从全国163部歌剧中脱颖而出，入选文化部2017年“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9部重点扶持剧目之一，公示的入选理由有二：一是题材好，以历史事实为背景，塑造出一对可歌可泣的“英雄夫妻”形象，是一个很好的红色题材，传播了正能量；二是株洲享有“音乐之城”“歌剧之乡”的美誉，有实力创作出这样一部优秀的歌剧。

缘起

一切要从五年前的那次“送戏下乡”说起。

2015年，肖鸿斌带队“送戏下乡”去炎陵演出，演出完后，当地接待部门邀请演职人员去何孟雄故居参观。

对于肖鸿斌而言，革命烈士何孟雄及其妻缪伯英的简略事迹早在各种文献资料中知晓，就如其他书本或者影视剧里的革命烈士一样，是一个抽象而遥远的英雄符号，并不能在脑海中化成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具象人物。参观故居后，何孟雄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著名革命烈士的形象在肖鸿斌的脑海里渐渐丰满起来，其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及与其妻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极有可能就是肖鸿斌寻觅多年的那个史诗级歌剧的题材。

株洲是一个流淌旋律、跳动音符的城市，歌剧传统浓郁，诞生过像《小巷歌声》《从前有座山》《沥沥太阳雨》等一大批耳熟能详的优秀歌剧，全国首届歌剧观摩调演也是在株洲举行的，株洲也因此在一段时间内有“音乐之城”“歌剧绿洲”之美誉。不过，这样的好时光并没有让肖鸿斌赶上，大学毕业分到株洲市歌舞剧团（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前身）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正是地方剧团最困窘的时候，演出邀约少，经费亦不济，很多时候工资都发不出来，更遑论编排新剧了。尽管随着国家政策向地方文化演艺事业的倾斜，歌舞剧团和其他剧团合并改组为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复排（演）传统老剧的同时，也编排了一些新剧，声名也有一些，但远不能跟当日《小巷歌声》的万人空巷相比。

从当年株洲歌舞剧团的舞美设计人员，到如今株洲市戏剧传承中心的主任，肖鸿斌一直有个不小的“野心”，编排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大型本土史诗级歌剧，重新复原老一辈株洲歌舞剧人的荣光，再拾“音乐之城”“歌剧绿洲”的荣誉称号。

回到株洲的肖鸿斌立马找人写了剧本，剧本交上来，却没能让肖鸿斌满意，剧本更多落脚在缪伯英、何孟雄两人因信仰而结合并走上革命道路的爱情故事上，“格局显得小了些”，在肖鸿斌看来，他想要的是一部既细腻丰满又大气磅礴的史诗性歌剧，缠绵悱恻的个人情感当然需要，更重要的是，能通过缪伯英、何孟雄这两个人物的聚散离合来反映那个轰轰烈烈大时代的波澜壮阔，只是，当时他正在编排日后获湖南省“田汉”大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的音乐剧《天使合唱团》，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有时间跟编剧沟通修改，只得暂时将这个想法搁置下来，这一搁置就是两年之久。

新的征程

《英·雄》火了！

文化部“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验收组专家团成员的专业意见让更多业内人士的目光聚焦到这个曾经的“音乐之城”“歌剧之乡”排演出的这出民族歌剧，媒体报道纷至沓来的同时，也得到了更多的演出邀约。

2018年3月5日，正值全国“两会”期间，距《英·雄》株洲首演不过一个多月，由文化部主办的2018全国优秀民族歌剧展演在清华大学新清华学堂演出，《英·雄》首演开场，现场2000余个座位座无虚席，国家部委、省市相关领导和包括著名歌唱家金铁霖先生在内的文艺界名人齐往观看，纷纷点赞，金铁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此表示，“演得好！场面大，合唱团队阵容强大，很好！”

尤为难得的是，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著名文艺评论家仲呈祥先生，在观看此剧后写下《民族歌剧<英·雄>三题》，发表于《光明日报》，特别指出该剧体现了难能可贵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觉醒，更昭示出当今中国民族歌剧创作的一条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有自己特色的发展道路。

仲呈祥的这篇报道，引来了更多主流媒体的报道，包括《人民日报》、新华社、《北京日报》《经济日报》《中国文化报》《文艺报》央视朝闻天下、央视新闻1+1、央视音乐频道、北京卫视、上海东方卫视等在内的40多家国家级、省级主流媒体纷纷报道《英·雄》演出盛况，荣誉也纷至沓来：第十六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大奖提名剧目、2019年度国家艺术基金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第六届湖南艺术节“田汉大奖”金奖、湖南省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这些赞誉和荣耀，于肖鸿斌等主创团队而言，固然令人欣喜，但并不能维持太久，赞誉越多，压力越多，舞台剧是不断精进的艺术，每一次演出都要尽可能修正上一场演出的不周到之处，也会针对现场观众反馈对唱词或者故事走向做出一定的修改，所以，本文开头那一幕便如常出现在每一次演出的现场；身体逐渐恢复的编剧张林枝也没闲下来，剧本一次次修改，如今已经是第十三稿——中间细微的调整更是不可计数——仅保留了初稿三分之一的内容，这次演出之后，可能还要对某些细节进行微调……正是这样的不断精进，自本场演出之前，《英·雄》已在全国各地累计演出69场，现场观众逾7万人次，场场爆满，而通过学习强国、文旅部在线剧院等线上平台观看此剧演出的观众也累计超过了650万人次，这还不包括文艺志愿者小分队进行“轻装版”改版后的下基层演出。

回到10月30日的演出现场，演职人员谢幕完毕，观众陆续退场，肖鸿斌又召集部分主创团队及演职人员开了个小会，对次日的第71场公开演出做出微调，这几乎已是每次演出完毕之后的例行功课，肖鸿斌和主创团队的人相信，只有这样的不断精进，这部如今已经曝得大名的民族歌剧才会拥有持久的生命力，有望朝着经典的方向更进一步。

也就在本稿写作过程中，文旅部公布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重点扶持作品名单，《英·雄》入选“百年百部”传统精品复排计划的歌剧，与《小二黑结婚》《白毛女》《江姐》《党的女儿》《洪湖赤卫队》等17部观众耳熟能详的歌剧同榜。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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