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文学:美好与疼痛并存
从一名文学爱好者,成长为一名职业的写作者,故乡一直是我一个重要的写作主题,我的故乡写作历经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逃离之前,写的是故乡生活的散漫与诗意,充满了自我美化与自我感动;第二个阶段是远走他乡后的背叛,写故乡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用一个城市人的眼光对故乡进行批判;第三个阶段是疲倦之后的回归。“你曾经从故乡连根拔走,如今又贪婪地想再次把故乡据为己有”,网友们的留言,一语道破了那些想要重新逃回故乡的人的心事。
在这三个阶段的写作过程中,相对好一点的作品,出现在第三个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字之所以能让自己稍微更满意一点,不是因为人成熟了、文字技巧娴熟了,而是因为看清楚了自己,与自己和故乡都实现了和解。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不再用非黑即白的标准,来对待自己与故乡的历史,发现了人生与社会的运转真相,明白了一些人、一些地方的不容易。
无论是现实中的故乡还是文学里的故乡,美好与疼痛总是并存的。莱昂纳德·科恩说过一句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对于故乡的正反面,我的诠释是,只要有光亮的地方就一定有阴影存在,我们不能一直站在阴影里,而是要走出阴影,尽可能更多地站在光亮的地方。故乡曾让我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中一直是一个忐忑的人,而现在,在故乡,我可以做一个坦然的人。
故乡与作家:永远有矛盾与冲突
对于一名70后来说,文学层面的故乡观念,受到过两个时代作家的影响。一是民国时期,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民国时期的作家中,很多人写故乡都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比如鲁迅就写过不少与故乡有关的作品,在《故乡》《祝福》等作品中,鲁迅借描写闰土、祥林嫂等人物,表达出对故乡风物的眷恋以及对故乡人物的悲悯。
沈从文是一位被故乡山水滋养出来的作家,他写《边城》,写《湘西散记》,给中国文学留下了经典的故乡形象,他的“田园牧歌式”的写作,写出来的故乡实在太美、太好了,用现在一个流行的说法是,这会被怀疑成一种“美图秀秀式”的写法,但之所以沈从文笔下的故乡让人向往、眷念,在于他优秀的文笔。在白话文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就创造了一个白话文写作的高峰。
说沈从文没有批判眼光是错误的。湘西曾经的落后、愚昧和残酷,在他写景写人之余,仍然时常流露于笔端,他对普通人颠沛流离的生活的同情,对战争的厌恶等,也是他的故乡写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还有另外两位作家,萧红和郁达夫,他们的主要作品也都与故乡有紧密联系。萧红的三部重要作品,《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都是以她熟悉的乡村以及乡村家庭生活为背景创作的。故乡给她留下的回忆,有惨痛,有温暖,而她却让故乡永远活在了她的作品里。
在日本留学、工作过的郁达夫,在作品中除了凭借惊人的坦率与直接吸引读者外,远离故土之后对故乡的观点与情感,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还乡记》《还乡后记》等,大量的内心独白传递出他对故乡的复杂印象。
2000年之后,故乡写作没再诞生经典的,具有广泛的、全社会影响的作品,这是因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乡写作主题的高度与深度,已经被当时活跃的40后、50后作家群写尽了。莫言、贾平凹、陈忠实、刘震云、余华等等,无不从故乡的土壤里汲取营养,写下了诸多令人动容的长篇。中国现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大多数是可以划归于“故乡主题”写作中的。
故乡与他乡:被撕成两半的人
卡尔维诺的代表作中有一部叫《分成两半的子爵》,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读过一部中国女作家写的作品,名字大概叫《一个撕成两半的人》……人的不完整或者残缺,有内在原因导致的,很大程度也可能是外部环境造成的,一个人被分成或撕成两半之后,总是会身不由己地寻找丢失的那一半,就像卡尔维诺在他《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所要表达的那样:人的这种自我寻找,有的是出于对生存权利的争取,有的是渴望走上一条完整的道路,有的则是通过矢志不移的追求通往自由。
我的年龄,我的生存经历,以及我的思想观念的变化,使得“一个被撕成两半的人”这个说法用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截至目前,我人生的前二十余年,是在乡村和县城度过的,而后二十年,是在北京度过的。两个生存之地的变化,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线城市与乡村、小城在地域上的区别,而是乡村观念与城市观念冲撞之后,给一个人造成的巨大痛苦与纠结。
进入大城市,首先就要遵守大城市的规则,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你到城里的一家公司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要改掉你的方言发音,你用地方口音与同事交流,第一个感受到的就是不方便,第二个感受到的就是歧视,我在不同的单位上累积在一起上了差不多十年的班,从未见到过一名同事坚持长期在办公室里说方言,顶多大家在开会或者聚餐喝酒的时候,说一两句方言,不过也多用来自嘲或者供大家嬉笑一番。
第一次把方言改成普通话是极为别扭的,但环境改变人,你很快就会适应用普通话与别人交流。但在回到故乡之后,要立刻切换回方言,不然就会遭受嘲讽——我相信有过离乡在外工作经历的人,多少都会对此有共识。于是,在家乡,你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方言,直到把自己的舌头绕晕……你就变成了一个在语言上被撕成两半的人。
这还不是最为让人感到困扰的,最让人困扰的地方在于,一个城市终于把你变成了一个所谓的“新城市人”,你已经全面接受了城市的规则。而之前二十年你在乡村以及潜规则盛行的小城,一切都不会按照这个规律运转……在漫长的二十年的大城市生活当中,我时常从惊惧中醒来,白天我是忙碌的,要工作要写作要思考,但在夜里,沉睡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过去,在梦里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活在千里之外的家乡与亲人中间,在梦中我们争吵、彼此折磨,因此醒来之后望着窗外的晨光,我时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如果故乡不能给你安慰,那么异乡就更不能”,这是去年我写在文章里的一句话,这不是结论,更像是个人的一种愿望。故乡是一片土地,静默而宏大地停留在那里,无论何时你回来,山河不变,风月依旧,田野喧哗,昔日少年依然奔走在街头……
作家简介
韩浩月:专栏作家,时评人、影评人。出版有随笔集《错认他乡》《爱如病毒,喜欢潜伏》,影评集《一个人的电影院》,散文集《午睡主义者》《一个人的森林》等。本文是他在广西师大出版社“书店燃灯计划”活动上的分享。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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