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攸县人，一听到说八十张，便要莞尔。那笑是轻浅的，迅捷易逝，却又是明了的，张扬得意。这发自内心诡秘的一笑让外地人好奇，如同置身云里雾里，愈加莫明其妙。便抑制不住发恼，嚷：笑什么笑，笑死呀？攸县人就呲牙裂嘴，把怪模怪样丢弃了，哈哈大笑：八十张，还不知道呀？昨天跟你讲过的，就是攸县纸牌呀！

纸牌，牌面上印着从一到十的数字，大小各四，共八十张，别名亦由此而来。因牌上写的都是字，正面没有图案，故又叫字牌。还有人送一个雅号：“80号文件”。张三问李四：王五干么去了？答：在学习“80号文件”。问的马上意会：在与人打纸牌。便说：耍得好！

以前，八十张确实是纸做的，一边印了顺眼的花纹图案，一边用古旧仿宋体印上大壹、小一这些汉字。现在的纸牌不用纸做了，用塑料，叫法依旧不改，难得的是，那塑料抓在手里的感觉也依然是纸，这便要喟叹制作工艺的不凡了。

家里家外八十张

从城镇到乡村，攸县人家里没有不存放一两副纸牌的。没事的时候，扯开桌子就架场，四人打，几人看，一家人就让这八十张安稳下来。上场的是大人，看的多是小孩。眼尖、记忆力好的小孩子看得一年半载，成牌精了，身后指指点点竟做起军师来，常惹得人笑。牌打到紧张时刻，蚊子都没得叫，紧张的人，手握纸牌，大气不敢出，糊了，才啪一声将牌往桌上一掼，或大声喊，或小声唤：大柒哟，你也认得我！这人打的是嵌大柒糊牌。四张大柒，桌上已见两张，望眼欲穿之际，谱上出了一张，让他糊牌了。耍牌做庄之际，赢钱人仍然得意：我就知道谱上有！下手却说：我抓着我糊的，我糊大柒拾……

遇到逢年过节，更热闹，一个大家庭，可以摆几桌。有玩五毛一碰的，有玩块钱一碰的，有玩两块五一碰或者更大一的。要是玩得大了，家长就发话：玩下子，不搞大了，最大玩五块！玩大的那桌不得不将标准收缩了。家庭玩牌，真的以玩为主，一般打小牌，输点，赢点，都是平常事，不在鱼碗在肉碗。但既已上桌，辎铢必较，牌桌无父子，大家心照不宣。辈份大的若想在牌桌上倚老卖老，绝对没有市场。长者年岁大，眼耳不太济事，反应慢点，动作迟点，这些是可以忍耐容纳的，无非是把玩的节奏放慢些，能让长者尽兴就好。

家里来客人了，最看得起的事是招呼客人打好牌。客人拢得成一桌更好，若三缺一，主人定要垫角的，除非另外喊得到角子。来客无牌打，是主人家最大的冷落。有的人去做客，本就是冲着那牌桌的，吃喝倒在其次。做客的事，这人早几日就惦记着，行动上做了预备。该干的事早干妥，该备的钱衣袋里蔸着，甚至刻意睡饱觉，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力求打胜仗。日子到了，早早的便去做客，谁知主人家没能领会其意，只顾招呼泡茶闲扯，做客的便无聊至极，连打哈欠。也有确实事多，须忙这忙那的；也有故意怠慢，挫挫来客锐气的。后一种情况最让来客尴尬恼火，但只能干憋着——做客打牌，习俗上最忌客人过于主动——吃过饭了，主人仍然表现得沉静从容，对玩牌一事索然寡味，那不管你有意无意，还是先走人吧！没牌玩，怎留得住客呵？

亲戚朋友的走往聚会，有各样名义，于许多人而言，核心却是玩好那八十张。红喜事自不必说，白喜事本应顾忌的，毕竟带有娱乐成份，与悲戚气氛实不相符，但借口挺硬壮：老者生前是牌精，不会有意见的！又有人补一句：过两天就要上山入土，不陪陪他（她），才会责怪人呢！牌桌就在灵柩旁边，小七大捌的叫，一吵整个通宵。先前，人家老了人，入殓时，随了一副纸牌在棺木里，让老者在极乐世界有牌打，有乐子寻，日子逍遥易过。现在不了。若是专门打牌去了，哪有心思顾家、护家、庇佑后代子孙？于是就不随了这八十张，怕先人沉溺耽搁了正事。

到老犹爱八十张

老年人尤爱这八十张。街头巷尾，农家厅屋，几个老者围拢一桌，砌磋牌艺，是常有的情景。打得小，玩一场，输赢几块钱，最多几十块。没有总赢，没有总输，玩者早把输赢看成平常事。耍牌，抓牌，插牌，发牌，活动了手指，强脑健心；考虑出牌，设法糊牌，动了脑筋，防止老年痴呆；出来走走，活动活动，几个老伙计碰碰面，打个闲讲，舒畅了身心。这些都是后辈人鼓励老人适当玩牌的依据，也不忘提醒适可而止，不应过度。

提醒归提醒，不过度可以，玩总要尽兴。有个老倌子一时找不到牌伴，一个人玩，腰牌做庄，一张桌子管四方，抓四个人的牌，轮流帮其他三方出牌，一切出于公心，不偏袒任何一方，直至糊牌。热天赤膊，冷天桌下有电炉，常常围着桌子打转，不亦乐乎！有一对老对手也是缺玩伴，两老玩。做庄者洗牌之后，腰牌者先随手拿去一部分，再腰好抓牌，与四人共玩一样的打。也打钱。有时为一个差错或一个过节或扯个小痞，俩个争执起来，居然大声吵吵，面红耳赤，有不争个清白决不罢休的势头。有个老者八十好几了，肺功能衰竭，病根导致脑部缺氧，说糊话是常有的事，出口的一般是：大玖，小三，我糊了……英武一世，几多要说的，全不记得，意识里只剩下那八十张。

一个老太太八十岁了，还健旺得很，眼睛又精明，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有次，孙子用粉笔在地上写个“壹”字，问她：什么字？看了半天，终于摇头，说：给你读大学是让你为难奶奶的吗？孙子笑，从八十张里翻张大“壹”给她，问：这什么字？壹啦！谁不认得！做奶奶的飞快给出了答案，做出这么易认的字还想难住我的神气。一家人哈哈大笑。孙子把那张大壹扔到地面写的那壹字上面，说：奶奶你看。老太太这才伸出一个手指来，要戳孙子的脑门：你们行！捉弄起我来了！老太太儿子在长沙经商，置了大屋，几次接她去长沙住，死活不肯。问她何故，答曰长沙无牌玩。人家说：长沙也有纸牌打哩。她说：听不懂话。看来还是老地方、老伙计、老“手艺”留得住人。现在，儿女拿钱给老爹老娘，不说给生活费了，干脆说：给你打牌！一沓艳红红票子接住了，袋里蔸稳，脸上漾着笑，心里明明白白：怎会全用来打牌！

八十张的主战场

相比在家里玩，攸县人更喜欢在外边学习“80号文件”。早些年，入酒店旅社玩牌的多，地方隐秘，牌局变赌局，性质味道就变了。一些流氓、恶棍、街痞、打手、高利贷者如同苍蝇闻到了味道，混迹其间。一些人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一些人轻信人言、落入陷井。一时间，有倾家荡产的，妻离子散的，寻死觅活要跳楼的。八十张，导致黑的恶的丑的同流合污，本应平静祥和的地方藏污纳垢。正义不伸张，邪恶便要遮天蔽日了。一轮一轮的打击整顿之后，那些阴暗处的赌场赌局基本消失，还了人们本该有的朗朗乾坤和清正风气。

但八十张仍然是要玩的，给攸县人玩八十张，如同给封闭的房子开个窗子，不至于让里面人窒息而亡，这就有了开在街口、巷口、小区傍边、村民聚居之地的棋牌室和小牌馆。门脸顺眼，屋子宽敞，冬夏有冷暖之气，主人和蔼开明，常有茶水、香烟、槟榔、糕点果品可供消费，还招呼外卖送饭，或干脆自已做饭。温饱冷暖甚至一已嗜好都有专人操劳，环境又这般清雅悦人，玩起来自然顺心惬意了。至于输赢，管他哩，反正打的是小牌，五块一碰封顶，横竖不会伤筋动骨。再说筒车打水轮轮转，财神爷又不是谁的专职干爹！

经常光顾此处的人士，有八十张的特别爱好者。爱活泼、好交际，爱拼敢赢，大方开朗，拿得起，放得下，亦干练、老道、精明。在这种有厮杀、陷井、圈套，充满悬念、不可预测、有时完全由运气主宰的玩乐中，寻得了刺激，体验了心跳，过足了瘾。有特别有闲者。闷得慌，歇得遍身皮酸肉胀，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出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喋喋不休与人诉说无边的苦恼。人家说：闲病不好治吗？八十张啊！没角子啊！上馆子啊！蠢啊！猛地拍过一下脑袋的闲人，去了牌馆，头次怯生生的，二次就大方了。一个闲人带过去一帮闲人。地方上，总怪日头落不下、天不得明，这些人的长吁短叹从此难得听到了。过了半个月再见到，面色红润了，笑声里都有生气。有特别忙者。周一至周五除了上班还要加班，连轴转，神经绷得紧紧的，捱到双休日，睡个饱觉后，寻思去哪儿找个乐子，放松一下。便踱到了牌馆，用不着踟蹰掂量，径直掀开了门帘。有特别有钱者。银子真的多得无处花了，此时的银子竟成了忧愁的根源，牌馆正需这样的主，光环笼罩，强大的气场吸引多少企羡的目光，得到的，远比银子贵重。

走出攸县的八十张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批攸县人涌入深圳开的士，攸县的士一度占据深圳的士行业半壁江山。帮男人做饭的女人空闲一多，便坐到一起掰八十张。有一掰十几年的，也有在南边不断流动的。如今，八十张的手艺居然在整个粤、港、澳地区盛行起来。

攸县人都是尖脑壳，会钻，只要有钱赚，哪只旮旯都敢去。外头赚钱，家乡置业。并无优势资源和大型产业的县域经济照样旺盛发展，劳务输出，资金回笼的助力不可小觑。天南海北是攸县人，天南海北便有这八十张。有个做木工出身的人到了昆明，起先帮一家具老板送家具、组装家具，后来自已做老板，把老婆也召去了。老婆一到云南，先教邻人打攸县纸牌，像家庭培训班一样，教会了十余人八十张技法。便对老公说：老倌你的生意成了，因为昆明留得住我了！老公知其脾性，说：正事冒得！老婆犟：谁说这不是正事？

又有一攸女，芳龄十八，跟着爹爹在西安做包包生意，批发零售各类皮包皮箱，喜欢上了对面摊子上的一高大英俊青年。见爹发牌瘾，便怂恿：带徒弟唦。爹问：带谁？妹子笑而不答，朝对面努嘴。爹便收了对面几个人做徒弟，之后，充当教练的却是这妹子。她的企图终于得逞，两年后，那英俊后生不仅被她调教成一个八十张好手，还调教成乖顺体贴的好丈夫。

攸县人在全国各地打工经商，收获财富和成功，也不忘做攸县纸牌文化的播种机。八十张跟着攸县人走南闯北，让外地人探究了它的神秘，领略了它的神奇，以及适度玩乐的妙境和沉湎于此的悲摧，也让外地人知晓湘东，知晓攸县，从真正意义上认识攸县人，认识攸县独特的民俗文化。更重要的是，八十张还让他们从中汲取到为人处事的智慧——逆境中善于等待时机，平庸时善于制造机会，顺境里可以顺时而为。

如今玩八十张，不一定非要凑角子、拉桌子、上馆子才能组局，手游打牌已经风行，只要有网络，足不出户，盯着手机就行，只是医生处看颈椎的人似有增多。

从牌桌到手机，八十张衍生出来的喜怒哀乐早已沉淀于当地的风俗习惯，其丰富的精神文化内涵早已融入攸县人的血脉。

2020-05-14

00:00:00:0150643302此生难忘八十张

说说攸县的纸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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