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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凝视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株洲日报
清点过去这七八年的日子,发现自己大量的时间都在干同一件事——迁坟。贯穿株洲云龙示范区的云龙大道破土动工时,我家五世祖及曾祖母的墓动迁。原以为祖母墓也得动,不料最后规划红线却从墓前一掠而过,投影距离仅余两米,祖母墓得以保全。不到两年,职教城胡家冲园区又开始征地,祖父、外祖父、外祖母及父母的墓动迁。一条连接云龙大道两侧园区的路也开工了,吊诡的是,红线又一次从祖母墓的右侧擦身而过,墓再次得以保全。族人们说,这座祖宗墓风水真好!

祖母殁于1978年腊月,葬于族人聚居的井坎上屋场对面的漫坡上。当时,这里还十分荒凉,除了几棵矮小的马尾松,只有一坡枯茅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我们遵照一位略懂风水族人的嘱咐,挖圹一丈后下棺。父亲说,这样也好,将来万一有别的基建,平掉坟头即可,就无须再折腾老人家了。父亲当年“基建”的概念,就是挖几尺地基盖个房子,他怎能预料到30多年后云龙示范区的建设是这般大手笔,强大的工程机械几周就能搬走整座山!

在胡家冲周边迁坟期间,我和大弟数度来到祖母墓前。临路的两边已成绝壁,所谓圹深一丈,事实上棺木已高悬地面十多米了。这是十字路口的一角,房地产行话谓之“金边银角”,下一步的商业开发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俩商议,此处迟早是迁,倒不如趁此机会这次将祖母墓一并迁走,与其他祖坟归于一处,也方便日后的祭扫和管理。我们为此与拆迁部门进行了沟通。对方表示理解,并答应动迁时调派工程机械配合。不料,这件公私两便的好事却没能办成,原因是墓边的那户村民拒绝在他家门前动土。按说我们葬坟在先,他建宅在后,阻工并无道理,但考虑到某些民间忌讳的存在,经同村族人代为沟通无果后,我们最终也只能作罢。

经数年折腾,叶姓在云龙的祖坟均已被各房后人陆续迁走,只有祖母被她那执拗的邻居孤零零地强留在原地。今年清明祭扫,我在祖母墓前伫立良久,总觉得石砌的罗围像个眼眶,中间突起的坟冢是枚眸子,仿佛是先人们刻意留下这只眼睛在对叶姓大坝垴一支族人生息繁衍了170余年的故土作最后的凝视。

大坝垴叶姓的开派祖是我的五世祖达三公。据长辈们说,他少时家贫,于清道光末年由白马垅来大坝垴给东家看牛。一天,从野地里挖回一株桃树苗,东家问他挖回来干什么?他说,栽呀。东家说,屋是我的屋,地是我的地,你栽在自己的屁眼里呀!达三公因此立志,四十岁后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屋和地。五十岁那年,他从东家的后人手中买下了大坝垴屋场。长辈们说,达三公身形高大,干起农活来舍死亡命。晚年患上肺痨(肺结核),终日咳嗽咯血,插田时咯出的血染红了半丘田。他脾气倔,儿子媳妇谁也没法将他扯上田埂。他身后留下了大坝垴祖屋和五个儿子,我曾祖父行四。五个儿子又给他留下了二十二个孙子,我祖父在堂兄弟中行十六。到我父亲这一辈,大坝垴的从堂兄弟已多达七十余人,我父亲行二十三。

祖母在世时常念叨嫁大坝垴后所过的“大众”(大家庭)日子。那时,达三公已过世,五个儿子中有三个在外经商,但兄弟子侄仍在大坝垴聚族而居,不分家。各房儿媳孙媳轮值当厨,上百口人的大家庭到饭点需鸣钟开餐。那时,我曾祖父和祖父都在外经商,每次回家,带回的银钱要分毫不差地交“大众”账房,礼品也要各房平均分配,不能为妻儿私留。随着人口的繁衍,大坝垴屋场经历了几次大的翻修与扩建。按规矩,各房青壮劳力都要回家效力,商人、官员,乃至外出求学的学子,概莫能外。这个规矩是达三公留下的,其用意大概是要让每个子孙为家业流流汗,以后才懂得珍惜。每遇这种工程,“大众”只请木匠、砌匠和漆匠,下力的副工一律由各房子孙承担。祖母说,那场面真是好看,几十个青壮汉子,一色蓝布长衫,撩前后襟,腰间用带子扎起,和灰的和灰,搬砖的搬砖,担土的担土,吆喝喧天,一幅家兴业旺的景象。大坝垴最后的规模已不可考,可以确认的是,它在20世纪50年代曾作过明照公社的社部和明照学校。曾经在大坝垴度过少年时代的父亲说,其实那时的屋场已不及当年规模的二分之一了。

由于人口过多,大坝垴叶姓在我祖父这一辈开始分拆。长房留在祖屋,其他各房分置到神冲、墙背屋场、井坎上、大丰、砚塘坡、黄泥塘各处,形成了一条绵延七八里的叶姓聚居带。我祖父分在砚塘坡。儿时,祖母曾告诉我,初到砚塘坡时,那里还没有什么屋场,一天傍晚,她看见一只老虫(湘人对华南虎的称谓)从塘尾坡下来。吓得她赶紧掩上槽门,从门缝里望老虫慢吞吞地踱过田垅,上了对面的马王坝岭。我说,应该是只豹子吧,株洲哪有老虫。祖母说,豹子我认得,身上是一圈圈的铜钱花,那只老虫长的是条纹花。

看来,祖母当年看到的确凿是华南虎了。

祖母生于1894年,她随祖父迁砚塘坡时刚三十出头。她一定想不到,90年后从城区铺展过来的新塘路会把她的新居彻底覆盖。对面的马王坝岭已经消逝了,当年的那只从塘尾坡下来的华南虎去了哪里呢?

同样,今天的大坝垴也静静地躺在了云龙大道的路基下,那位170年前在这里一边咯血一边插田的汉子的遗骸虽已迁离了这块土地,但土层深处难道不会残留着那一丝生命的猩红?

据叶氏族谱载,大坝垴叶姓源于株洲白马垅,白马垅叶姓源于湘潭姜畲,姜畲叶姓源于江西宜春炭山坝。时值元明交替,群雄逐鹿,战火绵延,湘中几成无人区。明永乐年间,朝廷敕令赣人填湘,允许移民在湘地“插草为标”,只要是无人耕种的土地,移民随便做个标志,哪怕是插根草,这块地就归你了。当时炭山坝的一对叶姓农民兄弟在土地的诱惑下举家迁湘。时间过去了620年,我们还能从时空深处窥听到那对兄弟面对湘中沃土时,发自心底的那一声欢呼吗?

任何空间,一旦加上时间的维度便有了苍茫而凝重的底色。

初夏的艳阳下,祖母墓前,先人的那只眼睛在看。

眼前已成都市,全然没有了昔日山峦田畴的景象。其实,所谓家乡,所谓故土,其在物理意义上只不过是经线与纬线相交的那个具体的点。任何空间都是舞台,在时间的催化下不断地变幻着场景和人物。谁是谁的家乡,谁又是谁的故土?

云龙大道两旁的职教园区,众多学院正陆续入驻,十万学子即将在这里开始他们的求学生涯。空气中鼓荡着勃勃的元阳之气。在这个被称作大国工匠摇篮的园区里,一场新的震撼人心的大戏正在拉开帷幕。

山崖上的那只眼睛,是演完了自己的戏份,退到观众席上的眼睛。她只剩下两件事——别作声。看。

2019-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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