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比我大一岁,是姨妈的儿子,他们生活在大山里。
第一次见到小恩,感觉他像个小猴子。很瘦,一听到门外拖拉机的“嘟嘟”声就从屋里蹦出来,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口里直呼“车子!车子!车子!”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车子。
姨妈是改嫁进的大山。前姨父去世时,留下三个孩子,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姨父,一个高个子耳聋的男人。大山里只要人不懒,吃喝不愁。两年以后,他们的孩子出世,起名小恩。
小恩是家里的宠儿,可惜从小体弱多病。我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姨妈家还是享受了一些便利。姨父经常从山里挑出东西,卖了,再到供销社买些粮食、化肥或生活用品挑回去,有时还得帮小恩买药。买药得找熟人批发,听我父亲说,每次青霉素一百支,链霉素一百支。小恩一有头痛脑热,就拿着针剂去找赤脚医生,他那瘦弱的身体里不知道输入了多少抗生素。
小恩在杨村甸读中学,离家有二十里山路,寄宿。学生自己带米,学校里只提供蒸笼集体蒸饭。每周回家一次,返校时需带齐一周的食物储备。冬天还好,夏天就只能带些萝卜干、辣椒酱等难以变质的咸菜。这些东西既没营养又易上火,小恩的身体哪受得了,打针吃药便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印象中的小恩一直很瘦,比同龄人要矮。就在这时,他的一条腿上出现了一个黍米大的红点,接着化脓,溃疡,治疗,再反复发作,如此折腾两年,毕业时有硬币那么大,这也成为致命的隐患。
抗生素扎扎实实伴随了小恩许多年,他的耳也聋了。在那段苦寒的岁月里,他发奋读书。可最终命运弄人,小恩在考试那天突发高烧,榜上无名。他的梦想破灭了,姨父的梦想也破灭了……
90年代初,南下打工的热潮蔓延到内陆的角角落落,小恩跟着哥哥姐姐去了广州。也许,沿海地区并不像人们描述的那样,遍地是黄金,几年以后,小恩和哥哥来到了株洲,在我家的服装厂做事。
多年不见,感觉小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身子瘦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乎不说话,二十几岁,深沉得看似中年人。他只能做些简单易学的工作,比如打包装,打扣子。他生活上很节俭,只留下一点生活费,其余的工资都寄了回去。小恩在厂里每天都是埋头做事,由于耳聋,他很少说话。
小恩的身体愈来愈差,常常看到他眼睛通红,嘴巴溃疡,总要往诊所跑,一输液就是一个礼拜。他的腿部溃烂面积也越来越大,输液后会稍微好点,但没过多久又是溃烂,渐渐地,他走路变成一瘸一拐。
一次,听说小恩的眼睛发炎,在诊所治疗了上十天都不见好转,我们把他送到了眼科医院,是结膜炎,需住院治疗。对于平常人而言,区区一个结膜炎,吃几颗消炎药就会痊愈,可他的身体已出现了强烈的耐药性。
病魔死死地纠缠着小恩,他的体质就像年迈的老人,一年要住几回院,胃炎,肠炎,心肌炎……
一日,小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姐,借几本书给我看吧!我随便拿了几本给他。书被还回来时,我看到里面夹着几张纸,他做了读书笔记,还看到了他写的几首诗,诗写得挺优美,当时令我大为震惊。
几年前,年过七旬的姨父突然中风,治疗几月后,成半瘫痪状态。哥哥姐姐们商议后决定:凑钱在永州买一套商品房,把两位老人接出大山,由小恩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
这时,姨妈听力严重下降,小恩和姨父本来就耳聋,手机在家如同虚设,无法进行语音沟通,后来都是我跟小恩信息联系,关注他们的一切。
小恩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发来信息:姐,我的身体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大铁锅,补好一个洞,别的地方又漏了,现在完全靠药物在勉强维持着,我只担心硬撑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姨父姨妈不会开电视机,洗衣机不会用,煤气灶不会用,教也教不会,他们几乎一刻都不能离开小恩。
一天半夜,小恩发来了信息:姐,我快不行了,我感到死神在门口望着我,我的腿像棉花一样无力,看着墙我就扶墙走,我现在出去买菜,一站路的距离,我要走走歇歇七八次,只怕我尽不了几天孝道了,我走了,苦命的老父母怎么办啊!
小恩被送往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骨髓癌晚期。三年前医生说过,纵然华佗再世也无用。但他靠意志拖了这么久,实属罕见。
收到最后一条信息是在小恩去世前半个月:姐呀,我的眼睛快要失明,半天都发不出一个字,我想捐献器官,可我的身体还有哪块是完好的呢?我这一生是多么失败的一生!
他在手机上拼这些字,不知道耗费了多长时间,字字血泪交织。
十几天后的那个夜晚,小恩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我不知道,他在死神降临的那一刻想些什么,他感到恐惧吗?他对生活的这个世界留恋吗?但我知道,他一定放不下年迈的双亲。
遵照小恩的遗愿,他被安葬在家乡的山坡上。那里群竹成荫,溪水潺潺,云雾缭绕,是人间仙境……
2019-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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