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虽然年岁小,但大多的家务被揽在身上,洗菜切菜烧火做饭杀田鸡黄鳝这样的事几乎全包,田鸡黄鳝是最多的,我几乎下刀不眨眼,且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丧生在我手下的野味太多了,它们的手脚和大脑被我迅速切割,清理,剁开。我眼疾手快,一分钟可以清理很多黄鳝。甚至用不着看着,因为一切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手指的触觉就是我的眼睛。处理好之后放进烧烫的油锅,煎炸成圆圆的卷曲状,我们称之为“铜钱花”,我们一家都爱吃“铜钱花”。那时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不知道黄鳝的好,还曾因为吃腻了觉得嫌弃。不过却是真的香,比起菜干和萝卜要好得多,尤其在油中煎过之后,那种鲜美,猪肉都不能比拟。
至于田鸡,要先将刀顶在它头上,切开口子后顺着口子将之扒皮,扒皮很快,大多是整张撕下,毫不费力,扒完皮就要割下它的头,然后开膛剖肚,把里头内脏搜刮出来,这一切我都做得熟练无比麻木不仁,仿佛一个机器,早已掌握了节省时间与迅速烹饪的技巧。
那时的水田里有很多泥鳅黄鳝和田鸡,在夏天的晚上,我与奶奶坐在门槛上吹风,看着星星听她讲故事。父亲母亲便打着火笼拎着水桶去水田里夹泥鳅黄鳝和田鸡,火笼里烧着劈成短小一块儿的松木,火焰“嗤嗤”地笑着,冒着“松汗”,烧出些格外好闻的松的香味。他们几乎每出去一趟都能有所收获,有时是大有收获,少时一斤两斤,多时三五斤都不在话下。
我们有多种烹饪它们的办法,煎炒烹炸和做汤,无一例外的鲜美,算是我吃得最多的野味。那时我还小,并不知在山外的世界,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出门寻找,只要花钱去买就行,大量的养殖场养着,要多少有多少,但那还能称之为野味么?
我吃着肉喝着汤,为有一碗美味而高兴,我父亲大口吃着,津津有味,汗水滴落在饭桌上。他真的需要吃肉,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为几顿好肉,为那鲜美的田鸡黄鳝汤我当然心存感激,但这感激无法让我停止屠杀,无法停止我将刀对着它们。
如今我想起这些往事,深深感到某种残忍,因为没人了解我那时的年少和贫穷,没人了解我作为一个小孩子见过多少鲜血,对它们动过多少刀子而面无表情,对它们我只能说:抱歉,感激,谢谢!
我总是觉得饿,总是胃口好,因为好动,正长身体,消耗太大。
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会被我拿来吃。很多人吃过烂苹果,挖掉烂掉的部分,认真地洗净,珍惜着吃。买烂苹果的年代自然是人生艰难的年代,我也曾洗过无数的烂苹果,像珍惜糖果一样认真吃着,体味每一口每一秒的甜美滋味。因为苹果太贵,母亲买不起,而香蕉就更是吃得更少。
那每时每刻都想吃我没吃过的东西的饥饿,胃和念想一起发疯的饥饿,成长的饥饿,全因为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几乎要什么没什么。而现在,因为拥有了,便不再有念想,我们的食欲与任何欲望是一样的,是会饱胀的。
对于吃和食的欲望,人们要说的其实远不是胃,而是感情。不仅田鸡黄鳝,烂苹果,烂梨子,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花生也很好吃,过去我不曾觉得它如此好吃。有一次从超市买了一斤带泥的花生,一边搓泥一边能闻着香味,洗净后立马塞进嘴里,后来发现并没有完全洗净,居然吃出了泥。
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花生了。老家也种花生,收获时我都不在家,吃的全是晒得干透的那种,滋味一般。而新鲜的花生才真是活泼水灵,你一晚上没解决掉,第二天起来发现它发芽了,这是季节的力量。你以为它出了土就彻底死了?它调皮着呢,圆鼓鼓往外冒的胖芽儿把壳都撑破了。
母亲每年都种花生,花生地的旁边是稻田和茶山果园,那时的土地几乎全无荒废,每一块都合理地开垦使用,我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一起种花生,太阳很大,我总觉得饿,无聊,玩着泥巴和草。母亲挖好地,准备好一排排整齐的坑,一个坑放一两粒花生,可等到她回头给花生种盖土浇水,发现花生竟不翼而飞。
当然是被我偷吃了,我靠在旁边草丛里,沉浸在花生的美味中,晒着太阳。我太饿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那饥饿的滋味我很久没体会到了。
橘子、山楂和狗
李巧文
外祖母留给我的……
宁翔
童年的记忆中总有这样一幅画面,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踮着裹缠变形的小脚,在家里忙里忙外,做饭、洗衣服、扫庭院……这位老人就是我可亲可敬的外祖母,她生于1915年,一生命运多舛。2岁多父母双亡,8岁被亲叔卖到外祖父家成了童养媳,中年失去了丈夫,在苦难中把7个子女抚养长大。
在我的记忆里,外祖母有一个癖好,在吃饭时总是握了一把葱叶,当做下饭的菜。“外婆,你也吃点菜。”每当我把菜碗推到她面前时,外祖母总是说:“你吃吧,我就是觉得这葱叶香。”
外祖母爱吃葱叶?且不说经过油水炒的菜,就是与葱白比起来,葱叶也更为辛辣刺鼻。何况,外祖母的胃在年轻时,已经落下了病根,常常见她因为疼痛而蜷缩起清瘦的身子。尽管有无数次地怀疑,但是每一次劝她吃菜吃肉,都抵不过她的坚持,我们已经渐渐地习惯“外祖母爱吃葱叶”。
长大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每当假期回去,外祖母总会做一桌的菜,还会习惯性地拿出一把葱叶来。大舅说:“您老这习惯得改了,这么多菜,吃不完,你就别嚼这葱叶了。”外祖母说:“这些鸡啊鱼的,我不愿吃,就是觉得这葱叶好。”后来,外祖母随大舅搬到城里后,饭桌上的葱叶越来越少机会出现,渐渐地消失了。但是,她依然是最简朴的饭菜,只有在她的孙儿们和我回家时,才会精心地准备。
外祖母一生勤劳俭朴。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灯芯草是主要的经济作物,靠它编织成草席,换回家庭生活的开销。大舅常对我说:“就是这几棵灯芯草,支撑着我、你娘和你小舅们读完书……”是啊,这些灯芯草,在外祖母的手中编织成草席。我不知道,外祖母一辈子织过多少张草席。
一年365天,晴天丽日,风霜雨雪,外祖母都是家里最早起床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只知道印象中最深的画面是——院子里传来的编织声,厨房的炉灶上饭已飘香。“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外祖母拍打掉灯芯草上的雨水,扫掉积压的霜雪,在木锤声里,沿着竹竿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再走到这头,灯芯草一棵棵压上去,用绳一圈圈缠起来,整齐的灯芯草越来越长,在地上堆积开来。这是外祖母最多的工作,间或,她还要做饭洗衣,耕田播种……
外祖母在95岁高龄之时含笑九泉,但我们聚在一起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念叨起她老人家常常说的那句话:“苦不怕,累不怕,勤劳俭朴能兴家”。因为我们知道,这话语虽朴素,却蕴藏着外祖母留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我们将代代传承下去,让它绿叶繁茂,花开遍地。
学校离家近二十里,要翻过好几座山峰,过好几个村庄。
每个月回一次家,我常常一个人,提着回家或回校的日常用品,走在冥无一人的空旷山道,听得见自己喘气的声音,除此,便是蝉鸣和鸟鸣。我是看着山长大的,换句话说,山是看着我长大的。
因为路远,到家的时候,太阳常常挂到了西山上,暮色慢慢聚拢来,模糊了视野。村里多数人家的屋顶上已是炊烟袅袅。姆妈正在厨房忙碌,灶堂边燎出红红的火舌,舔着屋子里的香味。烟雾在厨房里游弋,又从门窗探出头来,在屋顶缭绕入空。
见到我,姆妈说了声:“回来了!”手脚却不闲着。姆妈的问话千篇一律:学校伙食吃得惯不?衣服有少么?学习倒是很少问及,姆妈了解我,从不担心我。从小学到读高中,学习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好与歹,他们都不会特别地表扬和着急。姆妈会在人前自豪地提到我,父亲唯一能做的是,将我每期得到的大大小小的奖状挂到墙上。
菜上桌,两蔬两荤:清煮南瓜,韭菜炒蛋,豆豉拌油渣,另加一大盆猪脚炖萝卜。我知道这些菜平时吃不着,要到生日节日或双抢才会打一回牙祭。今天姆妈为我特意加了菜。吃了饭,姆妈将菜放到锅里热着,这是姆妈的老规矩了。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放学回来误了饭时节,姆妈便会将饭菜放到锅里。我们回来,揭开锅盖,饭菜温温热热,端出来,一顿海吃大嚼,吃饱喝足,各做各的事情去。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学校。经过橘园的时候,见姆妈趴在园门口的地上,把我吓了一大跳。院子里,父亲种了好些橘树,有一个人多高,长得茂盛青翠。上面的青橘已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了,还没熟透,却被嘴馋的人摘去了不少。四周的篱笆围着,只能挡鸡挡鸭挡不了人。姆妈两手拿着青黄的橘子,半人多高的园门,矮小的母亲哪里跨得过,两手又不得空,便想从园门底下钻出来。我心里一热,嘴里却说:“这橘子还没熟呢。”
“橘子熟,起码还要半个月,等你下个月回来,这橘子分得你还有?”姆妈将一个橘子交到我手里,剩余的橘子全塞进我包里,又问,“山楂片带了吗?”
我家院子前面原有一棵硕大的山楂树,其实应该不叫山楂树,应该叫“酸枣树”。《山楂树之恋》中山楂树的果子是红的,我家树上的果子却是黄色的。树上每年结着数不清的青青黄黄的果子,红枣一般大小,果子成熟的时候,常常让我看得垂涎欲滴。果子打下来,吃不完,姆妈便将它们一锅煮了,加上南瓜、辣椒、紫苏、甘草,剁成肉泥。趁着太阳,将肉泥摊成一大片一大片,晒干了,再切成小片。加工完的山楂片酸酸甜甜,味道极美。姆妈每年做上一坛,有客来时拿出一小碗,想吃时随手抓出一把,便是我们的零食兼美食。后来,我去了外地,听说这种美食成了当地有名的特产。再后来,山楂树被父亲砍掉了,但山楂片姆妈还是年年做。
直到现在,每年回去仍见姆妈拿出山楂片来待客,我走的时候,定会带上一袋,还是以前的味道,我就觉得我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仿佛一直没有变过。
回校路上,偶尔有几声狗吠。我不怕听到狗叫,最怕狗对着我狂吠。每次经过有狗的人家,我心跳就会加速。其中有一户人家的狗,全身白色,长得虎背熊腰,见到我,舞动前蹄窜过来想要咬我的样子。我的脸吓得煞白,心扑腾扑腾直跳。我将提着的东西挡在前面,色厉内荏大声呵斥:“走开!走开!”后来听主人叫它小白,我便也叫:“小白,走开!”我不知道狗听不听得懂我的语言,我还是要大声呵斥,希望它能走开,我对狗的害怕大约远远超过了狗对我的害怕。大多时候,狗的主人听到我的声音,会叫几声:“小白,回来!”好在狗也并不是真要咬我,叫几声后在主人的呵斥声中,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走开去了。
我惊魂未定,为安慰自己,我将姆妈交到我手里还残留姆妈手温的橘子剥开,放进嘴里。橘子有些酸,酸里带些甜,有点儿山楂片的味道。我摸了摸包,好些个地方,硬硬的,圆圆的,我知道它们都在,心里顿时踏实多了。
阳光在我身后,暖暖地照着,像姆妈温在锅里的饭菜,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前方,陪着我。包有些沉,我提着它,却走得飞快。
2018-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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