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轻时曾是一名乡村教师，也是当地唯一的大学生，学生们都不怕这位竹清松瘦的老师，因为他总是轻声细语，对我尤甚。记得有一次，我把邻家的小伙伴推倒在水田里吃了个满嘴泥，自己知道闯了祸而躲在衣柜里，外公找到我时也只是摸摸我的头，然后领着我去当面道歉。回来的路上我偷看到外公的脸上仍是平心静气的模样，这才“噼里啪啦”把小伙伴挡在田埂上不让我通过的前史说出来，外公还是笑笑，只是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外公家离我家有五六里地，但只要有机会我就留在外公家，粘着外公。现在想来，外公也应该是喜欢让我陪着的，不然他不会连插秧时都带着我，去学校开会也带着我，其实他完全可以把我留给外婆照看。遇到出远门，外公总会把自行车推到前坪，先用抹布把它擦干净，再推着车慢慢往前走，不骑，就等着我风一般从后面追上来，然后笑眯眯地看看我，一把抱起，把我放到属于我的专座里。

我的专座是一个小竹篮，再被外公用一个铁钩挂在自行车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好动的我从后座上摔下来。幼时的我体弱多病，无论多晚，外公总会在第一时间骑车带我去医院，那部高高大大的自行车，那个手编的小竹篮，还有车前那一束随着路面颠簸的、由电筒发出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是很长一段日子怀念外公时我脑海瞬间生成的画面。

外公为我做了不少玩具，户外有铁环，堂屋里有秋千，他还总爱跟我玩“找零食”的游戏，因为外公似乎很享受在我发现宝藏的瞬间爷孙俩相视一笑的默契。也因为贪玩，我不免犯错，有一次竟然在上第一节课时才发现没带书，慌乱中老师通知我去校门口，跑到那儿一看，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竟然站着外公，他站在风里，从铁门外递进来的，除了课本，还有给我买零食的五元钱。

外公对我的爱，被我一点一点记在心里。那一年我也就三四岁吧，独自在家，看到雨越下越大，想到还在外干活的外公，我笨手笨脚地搬出个小板凳，再踩上去拿到那把挂在大床高处的雨伞，然后一路摇摇晃晃地跑着给外公送去。印象中，外公那一次的笑容是最开心的。

人这一生中，要得到多少爱才会懂得爱，才能真正学会爱呢？我庆幸自己出身平凡，却有这么一个如此细腻而温柔的外公，从幼童到少年所给予我的最深切的爱。十一岁那年，外公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我偶尔得知“柚子煨鸡蛋”能治百病，于是我一放学就赶回家，先敲下家门前那棵柚子树上最新鲜的柚子，再歪着身子骑着自行车把柚子送去外公家，催着外婆用柚子煨鸡蛋。病重的外公只是笑笑，可眼睛里的光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藏得住。学校、家里、外公家，来来回回，那段时间我总一个人走在天黑的路上，却从不害怕。不久外公就告诉我不要再送柚子了，说“柚子煨蛋”没有任何作用，我一听也就信了，三天两头送柚子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后来我才明白，是外公不放心我摸黑骑车往返，才找了这么一个最不容我反驳的理由。而直到今天，这个民间偏方是否具有神奇疗效我仍无从得知，更无从求证，也由此让我的余生多了一桩心事。

外公走的那年我十二岁，正读初一。他临终对我说，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说服我的父母让我去读艺校，学舞蹈。我含着泪摇头，看到这个对我好了一辈子的老人眼里满是歉疚。

他选择了一个最冰冷的凌晨离开我们。所有人都在忙里忙外，我却一步都不敢离开他的床前，握他手的瞬间我才知道，死人的手是那么冰凉。也就在那个凌晨，有了我人生中第一场放声痛哭。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外公并不是我的亲外公。当年，年轻的母亲执意要和一贫如洗的父亲结婚，她的养父、我的外公在叹息之余，拿出积蓄给我的父母盖了新房，我们一家，就一直住在这栋老宅里。老宅坐北朝南，不时有穿堂风吹过，一直吹到老宅的后山上。我每次回乡，总会把脸洗干净，把齐刘海扎起来后再上山，陪外公坐一会儿，再和他说说话，也让他好好看看他长大了的孙女。

2019-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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