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宝正在作田，见王保长领着几个当兵的来找他，拔腿便跑。王保长跟在后面边追边气喘吁吁地喊道：得宝！莫跑，有好事。他哪里肯听，跑起来比野物还快，逢田过田，逢水过水，跑起水花泥浆四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保长晓得他心里进深短，转不得弯，悻然打转。

躲到太阳落山，得宝这才潜回两间茅屋的家。见王保长端坐在黑暗中等他，转身要走。王保长赶紧起身按住他坐下说：天大的好事跑什么？你哥做大官了，军长！就在朱城，特派兵来接你和你娘去享福。等你不到，你娘坐船先走了，要你走旱路去。记住啦！

旭日曈昽，得宝紧赶快赶总算赶到了朱城码头，船还未到，他蜷缩在离码头不远处的屋檐下，紧盯着码头。凡事得为自己留一手，等下倒要看看，是不是哥来接娘？是不是真当了军长？

不一会，驶来几辆吉普车，下来一帮当兵的，簇拥着位大高个朝江边拾级而去。都穿一色土黄色的军装，戴一样红五星帽徽的帽子，哪分得清谁是军长？

船终于到岸，娘刚出舱，领头的大个子军人一步迎上去，双手扶住娘，唤声娘啊！娘伸出颤抖的双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顿时娘崽抱成一团，号啕痛哭，悲催得身旁那些久经沙场的军人泪流满面。

片刻后，哥望望左右问娘：我得弟呢？多年未见，他已记不得得弟长得啥模样了，他离家时得弟还小。

这时方见得宝从屋檐下纵身一跃，跳了出来，高喊声：哥！得弟在这里！兄弟相拥，自是一番泪眼婆娑。

而后上车，一行人朝军部急驰而去。

在军部好饭好菜吃了几天。哥很忙，不过吃饭时总会来陪。面对威严的军长哥哥，得宝在心里暗自盘算。

一日吃完饭，哥问道：现在解放了，弟有何打算？

正中他下怀，当即说：哥弄吊把花饼（一千块银圆）给我看？

你要吊把花饼做什么？弄得军长一头雾水。

得宝咧嘴一笑道：开铺子、做生意唦！咯你都不晓得？

哥耐心解释说：我这军长不同于过去的军长，没有军饷，不吃空缺，哪来的吊把花饼？

得宝跳起脚不满道：吊把花饼都没有？那你是鬼的个军长？

一时半会谁能与他说清？军长浓眉紧皱，缄默不语。

得宝不依不饶地耍起了霸蛮：我不管，你打发人去抢也抢得来……

屁话！一个抢字令军长勃然大怒。部队正准备继续南下，衡宝战役即将打响，事情多得很，再没了耐心。他厉声道：你要是老子的兵，老子一枪崩了你。走开些，没工夫听你瞎扯。

走就走！娘我养了咯多年，你回来了归你养！从今往后，你当你的军长，我作我的田，谁也不欠谁。得宝发起了宝气。无可救药地认为哥分明是不讲兄弟情分，不肯帮他。军长没钱？打死他也不信。转过脸来泪水奔流，掉头就走，回去继续作田去了。

1955年，军长被授予中将军衔。

将军第二次还乡，因老太太仙逝，送老娘返乡安葬。

正值过苦日子，全国人民都紧张。为不给地方增添麻烦，将军带回来一个班的警卫战士，自备干粮，自炊自食。这时将军已是南边一大军区的副职，大首长，却丝毫没有大首长的架子。亲自带领战士们与得宝搭建灵棚、布置灵堂、挖掘墓穴……并给丧事立下规矩：不做道场法事，不搞封建迷信，一切从简。将军表示：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神神鬼鬼风水八字。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追悼会上，将军胸缀白花亲自致悼词。追忆母亲生平，歌颂母亲懿范长存，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

乡亲们聚集到灵前，送老太太最后一程。面对父老乡亲，将军话锋一转：我这将军可不是靠溜须拍马、裙带关系、吃兵血贿赂上司得来的，是靠真刀真枪从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革命胜利实在不易，当年同我一道上井冈山的百多位工友，革命胜利后就剩我一人……说着说着将上衣一剥，只见身上前前后后布满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不由人不敬佩。

送娘归山后，将军到家乡的区政府了解情况。得宝却蹿了进来，当着区长的面，突然发问：哥，再过几天是么日子？你晓得啵？

再过几天是么日子？将军想一阵也没想起。

再过几天是我生日。得宝局促地站立一旁，觍着脸小心翼翼说。

将军板着面孔，没吭声。

倒是区长听出些意思，忙说：区里也没啥，食堂里还有堆芋头，你去弄点？

顷刻得宝领来五六个人，都挑着箩筐，帮他来挑芋头。趁着哥在，区长开口表了态，多拿是拿，少拿也是拿。

将军再也坐不住，困难人人有，都这样，人家区长咋当？冲出去，抓起所有的箩筐扁担统统往外扔。得宝瞥将军一眼，悻悻离去，给将军留下哀怨的最后一眼。

将军回部队后忙着备战，老对手叫嚣反攻大陆，他们正运筹帷幄，如何好好干一仗。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到将军想起这事时，“弟故”的电报已摆在了案头上。将军痛心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便泪如雨下，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吃不喝，整整关了一天。

将军是20世纪70年代末去世的，按照将军的级别进八宝山没问题。弥留之际，将军交代身边工作人员说：死后，将我埋在得弟身旁吧。

将军还乡。

在故乡的黄土地，续一段亘古不老情！

201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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