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珍

我喜欢加缪的作品，《加缪手记》三卷，我基本已经读完，最让我难忘的竟是第一卷第一句，那是加缪在1935年5月记下的一段话：“人们可能会——非关浪漫地——对逝去的穷困有一种乡愁，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过得够久的话，就会培养出某种敏锐度……由此，心里明白的人会心存感激，并感到良心不安，同时通过比较，如果他的环境已经有所转换，会有一种不再富有的感觉，对有钱人来说，天空——还是免费的——好像是个理所当然的赠品。穷人才晓得去感激它那浩瀚无垠的恩慈。”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话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因为我真切地贫穷过，但现在想起来，那不是一种令我排斥和回避的东西，那是亲兄弟一样的亲切情感，甚为令我珍惜，我是那个晓得去感激天空的恩慈的人，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赠品。我感到亲切不仅仅因为我穿过穷困，也因为那穷困经历当中的顽强与坚定，这是伟大的力量，它与酸甜苦辣相互扶持，构成了那段时代，这一切的情感就是乡愁。那些没有钱买冰棍吃的可怜样子，爬到山上去采药材卖钱的辛苦，那种省吃俭用，奋发图强，虽然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辛酸，但都是善良美好的品质。哪怕让人痛苦绝望的情绪也因为熬过来了而显得亲切有加。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什么是乡愁呢？乡村的忧愁？一份有关乡村的感情？一份过去的回忆？这不仅仅是乡土的东西了，而是夹杂大量记忆与地理特征的个人历史。我认为加缪在短短几段话中就比较精准地概括了乡愁在人类生命中的位置。他也正因为如此细腻且深刻地理解不同人对待个人历史的情感，理解不同时代和遭际中的人类精神状况，才得以成为我们的精神导师。这需要巨大的同情心和怜悯，需要对自然的热爱，对人类的谅解与爱。不仅仅因为他也曾有过同样苦涩的经历，因为乡愁从原始意义讲就是一种情感。猪狗没有情感吗？它们也会怀念自己常待的地方，就像动物园的动物会怀念大自然。

在《加缪手记》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我需要做出见证，我只想好好的叙述、探讨一件事。亦即在那穷困的岁月里，在那些或卑微或虚荣的人们当中，我曾经最真切的触及我所认为的生命真谛。这个光靠艺术创作是不够的，艺术对我而言不是全部，但至少是个手段。”这就是最古老乡愁的表现形式，来自人的表达，一种要说出和见证的心情与行为，就像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然除了创作，还有别的方式，比如回忆，讲述，歌唱，流泪，人们热爱一个地方，就像爱一个人一样要表达出来，而爱并不只是甜美的，它通常夹杂着忧愁，所以我们称之为“乡愁”而不是“乡甜”。一个“愁”字无疑让感情深刻复杂起来。

有人说他没有乡愁，因为没有故乡，有人说有故乡但是没感情，这都是片面的，没有人没有故乡，你从哪里来哪里就是你的乡愁，其次，对故乡没有感情也是一种感情，就像加缪提到的对贫穷的感情，你当时甚至厌恶和痛恨贫穷，甚至现在也厌恶，但总有一天你想到那些事情会内心颤抖，如果你富有了，那也许会如加缪所言：“对有钱人来说，天空是免费的——好像是个理所当然的赠品，穷人才晓得去感激他那浩瀚无垠的恩慈。”因为你晓得一切来之不易，你有过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时候，你接近过自然，相信季节，弄懂物候，参悟规律。从田野到田野，从小巷到海湾，现在之前的不舍都可称之为乡愁，这是一个光晕，一段语言，一个故事，一种纠缠，永远不会从人类当中消失。如果你到了外国，母国就是乡愁，如果你到了火星，地球就是乡愁。地球上一颗奈李，一个人，一个村，一抔泥土都是乡愁。在你说你没有乡愁的时候你是在任性并强悍地忽略记忆，因为你还不曾有过强烈的失去感。当你因为一条狗一份感情舍不得一个地方，你就能理解了。

没有一个人是毫无感情毫无忧愁的，当你回忆在某个地方生存的往事，如果它不令你快乐便要令你心酸，而乡愁就是这情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无论你迁徙到何处，它都会跟着你，甚至你离开得越远，它面目越清晰。

202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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