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八十岁的婆婆是当地有名的“话唠”，“话匣子”一打开，就像缺堤的水，拦都拦不住，如果没人阻止，半天都歇不得气。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尤其是腰，前阵子得了“围腰蛇”，现在好了，腰痛病又犯了。几个儿子商量轮供，这次轮到我家，婆婆很是高兴，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看我的，她认定我是最好的听众，每天可以跟我说话、唱歌，不必担心被人装着听不见。

婆婆唱歌，不讲究音色音韵，属于五音不全之类，却喜欢唱。她没有读过书，只上过几天夜校，记忆力却惊人，唱的都是以前人民公社时的老歌，或者不能叫歌，叫“顺口溜”，一唱一串，好像是从嘴边溜出来的，而且一字不差。譬如，土改时的歌：“土改的消息到了每个村，村前村后闹纷纷。唱起山歌往前走，咱们的穷人来把土地分。”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涌现出来的榜样歌：“亲水河，长又长，春花是个好姑娘。领导社员搞生产，改进技术多打粮。”

五十年代的情歌《老十送》：“一送情哥出绣房，抱个雨伞送情郎。天晴就把草帽子戴，落雨就把雨伞开。”

如果我不打断她，她可以把《老十送》《新十送》全唱出来。她年轻时喜欢唱，扯秧时唱，采茶时唱，在家她不敢唱，怕我公公骂，说她唱得打烂砂罐一样，一点都不好听。现在公公去世了，她也不要扯秧不要采茶了，便趁我们都在家时，唱给我们听。我听了也觉得不好听，没有技巧，没有任何润色处理，等于是“哼”，不仔细听，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家里人都不太听她唱。

她喜欢讲故事，以前听过来的神故事鬼故事，至今讲起来有头有尾，很完整。刚来我家，就讲了一个《谜选女婿》，里面基本都是对歌，婆婆说这些歌词都不要想，一口气可以全说出来。后又讲了一个《青年与蛤蟆》的寓言，说的是一个青年救了一只蛤蟆，蛤蟆为了报恩，送给青年一把会魔法的扇子。这把扇子只要扇三下，便能将死去的人和动物起死回生。后来在他所救的人和动物里，狗反过来咬了他，人反过来要置他于死地，好在救的别的动物帮助他脱离了险境，最后治好了皇帝公主的病，皇帝便依诺将公主嫁给了他，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婆婆一开始便说：“救狗狗咬人，救人人不义。”我心想，这不是让人不要出手相救嘛，听完了才知，虽然有忘恩负义之人，最终还是好人有好报。婆婆讲得很详细，绘声绘色，讲完了，她喘着气还意犹未尽。我担心她的身体，便说，今天不讲了，下次再讲啊。她才住了口。

她唠邻里旧事，家长里短，不需要酝酿，脱口即出。队里有户人家，家里两兄弟，哥哥娶了妻生了孩子，弟弟终身未娶，哥哥便将他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弟弟，后来弟弟在这个继子的帮助下过上了好生活。婆婆讲完，末了感叹说：“‘牛作田，马吃谷，我养儿子你享福’，真是说得不错哩。”

婆婆也喜欢唠她自己的病。她身体不好，把希望寄托在药物上，每天都要吃药，自己觉得哪里不舒服，便自己给自己开药。婆婆觉得自己身上有热毒，要解凉。我说：“凉的补的东西要看自己的体质，随便吃可不好。”婆婆说：“‘凉得就凉，凉不得就上床；补得就补，补不得就进土。’管不了那多。”意思是，解凉的吃不好就要卧床，吃补的东西，补得不好就要死人。婆婆的民谚俗语多，说着说着，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蹦出来一句。

婆婆性格耿直，口无遮拦，一会说年纪大了，要死也死得了，一会又说自己的病怎么不快点好，打个嗝都觉得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人老了，对病痛很敏感，怕一病就起不来，怕子女不孝，照顾不周，怕老而无依，晚景凄凉。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没有人在身边，一天天把话积攒在肚子里，沤得太久，有人在场时便会汩汩奔泻。

作为晚辈的我们常劝她，安心养病，不要考虑太多。婆婆听着我们的劝，一边点头，一边又絮叨，话里话外，仍是一脸担心。

20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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