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陵县秩堂镇，地处湘东罗霄山脉西麓九陇山区，历史上习称“茶乡”，也谓“上之都”。这一方圆不足十里的弹丸偏僻之地，从明至清三百年间，先后出了明首辅大学士李东阳、明文渊阁大学士张治、清协办内阁大学士彭维新三个大学士，向有“三大学士故里”之美誉。

梳理三大学士的民间印象，尤以李东阳居多。茶陵人大抵都能白话几句李东阳的野史趣话——但大多零散而不成系列，有意思的是，李东阳所生活的明代，正是笔记体小说大行其道的年代，若干文人墨客，或半面之缘，或道听途说，将有关李东阳的只鳞片爪记在自己的笔记里，并在几百年之后，拼凑出一个有别于正史记载之外的李东阳的野史印象。

身世之谜

李东阳的故事，要从他的父亲李淳说起。李淳是金吾卫军余，金吾卫是皇帝亲军，也就是俗称的御林军，军余则是指未取得正式军籍的军人，现有史籍没有载明李淳是何时因何事入京参军的，倒是明蒋一葵所著《尧山堂外记》里的一篇文章，记载了李淳在参军之前的职业，顺带还解释了李东阳的身世之谜。

李淳未参军之前是在河边摆渡的，曾经数月，连续见一女子，早上渡过河去，到午间又渡河回来。李淳觉得奇怪，便问这女子，女子解释，说是丈夫因事被羁押在狱，每天得去送饭，然后还得返回家中给公公婆婆做饭。李淳听了，甚是可怜这女子，便免了这女子过渡的费用，一日两次，任其自渡。

一日，一白胡子老头来见李淳，说你这小伙子不错，行善事，必有善报，你家里还有亲人骨殖没有葬埋，我给你指一处地方，你就埋在那儿，日后必定发达……便指了一处山头，让夜间过去，若是见着一只白狐卧着，那白狐卧处便是上好的葬地。

李淳夜间过去，果然见到一只白狐，睡得正香，眼看快天亮，却还是不起身。李淳忧心人见到，便折断树枝，弄出声响，那白狐被惊醒，飞快地跑远，李淳便将亲人骨殖埋在白狐睡过的地方。

第二天，那白胡子老头又来了，问李淳昨日夜间的事宜。李淳一一说了，那白胡子老头道，可惜那白狐是被惊醒的，要是让它自醒自去便好了，不过也无妨，只是中途会有些波折，你儿子当位列三公……后来，李淳的儿子李东阳果为首辅大学士，权势一时无两，只是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字徵伯）英年早逝，弄得堂堂首辅大人竟以无嗣而终。当然这是迷信故事，信不得的。

神童之谓

在茶陵民间，李东阳向有神童之谓，每个茶陵人都能白话几句李东阳的神童事迹，譬如御前应对如何机巧之类。

这个故事出自明凌迪知的《名世类苑》，说李东阳“四岁能作大书”，顺天府，也就是京城地方官以神童的名义上报，推荐入文华殿面圣。入殿时，因门槛过高，李东阳年岁小，腿脚迈不过去，太监打趣一句，“神童脚短”；李东阳听了，高声接道，“天子门高”。话说得漂亮，既解了自己的窘境，又拍了皇上的马屁，一众人等均是佩服。入殿见了皇帝，皇帝命赐下纸笔，好个李东阳，也不怯场，当下拿过纸笔，挥毫写下若干吉祥字眼，皇帝心喜，一把抱过李东阳，置于膝上，极尽亲昵……

类似的故事在《尧山堂外纪》中也有记载，不过更为详尽，且多了个可以参照的另一个神童的反应。说的是李东阳和另一神童程敏政（字篁墩）一起觐见明英宗朱祁镇，当时刚好底下贡了些螃蟹过来，英宗便以螃蟹为题，出了一副上联，曰：“螃蟹浑身甲胃”，程敏政应声对曰，“凤凰遍体文章”，英宗捻须而笑，表示满意。这个时候，李东阳还跪伏在地，良久才起身对曰，“蜘蛛满腹经纶”。英宗大为惊异，道：“这是可以做宰相的人才啊！”这之后，李东阳以侍读学士入直文渊阁，参预机务，柄国十八载而不败，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而同期应对的程敏政，则在翰林院中蹉跎多年，官终礼部右侍郎，恰与当日的应对暗合，让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之处。

诗词雅谑

李东阳在文学上的造诣很高，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茶陵诗派”的代表人物，“以文章领袖缙绅”，又好交结朋友，“每日朝罢，则门生群集其家，皆海内名流。其座上常满，殆无虚日谈文论艺，绝口不及势力。”

也正因此，历代野史笔记中流传有不少跟李东阳相关的诗话，以下略举数则，雅谑为主，一为增加可读性，二则可从刻板的正史记载之外，熟悉一个更有趣且有血有肉的株洲乡贤。

李东阳做翰林院侍讲时，有一次，新进庶吉士进见，李东阳出副上联，曰：“庭前花始放”，让底下的庶吉士对下联。众人思量一阵，都觉得这题太过简单，七嘴八舌说了一气。等大伙儿停下，李东阳也不评点优劣，只说道，“总不如对‘阁下李先生’”，一众相与大笑而散。

还是当侍讲的时候，李东阳在自家府邸请几个新进贡士吃饭，酒过三巡，众人提议要先散，李东阳让等会儿再散，说眼下这场景，有个考题要跟大伙儿商量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这句话典出《尚书·仲虺之诰》，后面接的那句是，“傒我后，后其来苏！”意思是商汤的时候，征讨东部部落，西方的部落就埋怨，向南征讨，北方的部落就埋怨，埋怨的理由是，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众人思索半天，实在想不通这句话跟眼下这场景有什么关联。李东阳笑道，“无他意也，只是‘待汤’”，意思是，酒喝得差不多了，府里给准备了醒酒汤，待喝了醒酒汤再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满座捧腹。

李东阳在朝时，有个同朝为官唤焦芳的人，跟李东阳是同科进士，此人面黑而长，似驴，一干同僚也常拿这个来开玩笑。有次下朝，焦芳问李东阳，都说你会看相，今天也给我看看，看我将来能做个什么官。李东阳装模作样看了半晌，道，你这左半边脸长得像马尚书，右半边脸长得像卢侍郎，你以后当官，肯定也能当到侍郎，甚至当到尚书。边上看热闹的同僚哈哈大笑，原来，“马”字跟“卢”字合起来是一个“驴”字，李东阳这是讥讽焦芳脸长呢！

身后萧瑟

明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擅权，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见时势难为，屡次上疏请求致仕，明武宗同意让刘、谢二人致仕，惟独留下了李东阳。李不自安，上言：“臣等三人事同一体，而臣独留，何以自容？不知何以为处。”这话的意思是，李东阳跟刘、谢二人同是前任皇帝明孝宗临终时任命的顾命大臣，岂有去二存一之道理？

尽管李东阳多次上奏请辞，可终究未得明武宗允许，反而被任命为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之职），刘瑾亦对李东阳多有敬重，二人同在朝中，政事上也多有合力，这也是李东阳一直为人所诟病之处，《明史纪事本末》甚至引用日后刘瑾倒台后御史张芹弹劾李东阳的奏章，言其“阿谀承顺，不能力争”，但也得承认，刘瑾擅权乱政的那几年，大肆迫害朝廷大臣，不少人都因李东阳的缓颊而幸免于难，甚至，刘瑾最后倒台，李东阳在其间也出了不少力。只是，这其中的苦楚，大概只有李东阳自己才能知道，明焦竑《玉堂丛语》里有个小故事，说的是刘瑾秉政，李东阳与之交好，有个罗姓生员，本是李之门人，致信李东阳，大骂李的逢迎之举，末了还要求李东阳“请先削生门墙之籍，然后公言于众，大加诛伐，以彰叛恩之罪……”李东阳得书，也并未如信中所言那样“大加诛伐”，只是“泪下”而已。

类似的故事在明余永麟的《北窗琐语》中也有记载，刘瑾倒台后，有好事者趁夜贴了首诗在李东阳家的门墙前，诗曰：“清高名位斗南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水绿，子规啼罢鹧鸪啼”，意思是，刘瑾已然倒台，你这依附刘瑾的“伴食宰相”也该告老还乡了吧——鹧鸪啼声似“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同样的，李东阳见到也没去追究好事者的责任，只是“大惭”而已。

明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李东阳病逝于家。临终前，内阁大学士杨一清（号邃庵）去看他，这杨一清也曾受刘瑾迫害，亏得李东阳奔走相救才得以幸免。也许是为了感恩自己的救命恩人，杨一清建议，给李东阳谥号“文正”，这是历代文臣所获最高尊荣，有明一朝，李东阳还是第一个谥“文正”的……也正因此，事后有人作诗讥讽，“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这是还不放过李东阳逢迎刘瑾的旧事呢！

李东阳身故后，就葬于京城西直门外畏吾村的祖坟之地，按《玉堂丛语》里的记载，身故后的李东阳，平日所用袍笏、束带、砚台、书画等故物，皆分赠于自己的门生故吏，未留分毫在家，“即书籍所载古之宰相，亦未有如此者。”

2019-03-29

00:00:00:0146927902李东阳，“伴食宰相”的野史印象

郭亮/enpproperty-->2019-03-29

00:00:00:014692790c1469279.html2李东阳，“伴食宰相”的野史印象

郭亮/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