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治印从不用反书,对着印章直接下刀。没了反书的束缚,方寸之间任其纵横捭阖,神思飞扬;苍劲顿挫,金戈铁马入印来;集奇伟瑰怪为一体,寓出神入化之险远,独具一格。
这天他去散步,来锻炼的人还真不少。不意遇见位晨跑的小伙子,穿身红运动服,挺精神的。恭恭敬敬冲他道声:大师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然跑远。接连几天都这样,这人是谁?在哪见过?
买下这栋旧宅,是在十多年前。那时房子不值钱,印章也不值钱,就一方印的价钱。平日里,李一禅除却在家读书治印练字外,就是出席各种讲座书法展忙于应酬。名声在外,邻里间很少有人认识他。
回到家中便向夫人打听,相比之下夫人对周边人事熟络多了。告诉他:这人叫刘博,两口子都在市重点小学教书,买下了他们家旁边那栋二层小楼,搬来没多久。
自此,每当刘博恭恭敬敬问候他大师好时,李一禅必定回应道:芳邻刘博好!使得两个人的见面,像谍战片里的接头戏样郑重。
远亲不如近邻,过天刘博来家里拜访,尔后便有了些走动。
李一禅有个怪毛病,视印章如亲儿子。最忌非专业人士讨论专业问题,尤其是那些半瓶子醋的人说些套话假话与他评头论足。印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用得着旁人评说!
刘博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有意回避,每次来话星子都没溅到上面半点,从未谈及。闲聊几句,起身告辞,客客气气地来,客客气气地去。小伙子说话有分寸,举止得体,讨人喜欢。
李一禅对刘博说:过去他也教过书,自然多了份亲近感。至于没去回访,不是他故作矜持,不肯移驾,而是没这个习惯。
李一禅没去走动,夫人倒是常去。
一天晚上,夫人兴冲冲地回来跟他说:刘博两口子在家里办了个小升初的补习班,得知他们的孙子正值小升初时,主动提出让孙子来补习,学费全免。夫人还说:不能让孙子输在起跑线上,没读上重点小学,一定要读上重点中学。夫人对孙子比对儿子还上心。
李一禅在家只是个甩手掌柜,既然夫人都不怕麻烦,他还能说啥?便叫儿子把孙子送来。儿子儿媳都很忙,正愁孩子无人管,顺水推舟,当晚就把孙子送了过来。李一禅说:补习费自然是要交的,说不定人家两口子正还着房贷呢?全由他出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补习,孙子的成绩大有长进,皆大欢喜。乐得夫人黏在李一禅身边老夸:你看人家两口子,水平就是不一样!这世上就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近年来,李一禅的印章越刻越少,价钱却是越来越高,一口价。这是什么地方?艺术的殿堂,不是菜市场,可讨价还价的。只一点,李一禅从不收钱,夫人收。自己收,显得太不讲究。
这天刘博来家里探访,神情却与以往迥异,端着杯茶半天不开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好像有事求他。李一禅刚赴了个饭局回来,趁着酒意笑说:刘博小友,你我可是三老关系啊。其一我们是近邻,视同老乡;其二你是我孙子的老师,也就是我们家的老师;其三我比你年长,你是小老弟。有啥?尽管直说无妨,老夫定当不遗余力!
刘博这才不好意思说出口:想求大师一枚闲章,永久收藏。
李一禅听后面露难色,心里叫苦不迭,后悔刚才不该把话说得太满。刘博有所不知,不是熟得不得了的人,李一禅从不为人刻闲章。闲章不闲,譬如齐白石的“鲁班门下”,譬如徐悲鸿的“一尘不染”,等等。那都是寄情于印,生命的真迹啊!闲章,最好是自己刻。
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况且自己的孙子让人家费心不少,岂能说了不算数,出尔反尔?遂答应赠刘博一枚闲章,与其共勉。十天后来取。时间说短了,不金贵,李一禅深知个中玄妙。
乐得刘博连连拱手作揖,欢天喜地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就在李一禅快要淡忘了这事时。突然在朋友圈里看到微友说了段笑话:他们单位的头最近不知从哪得来枚“思无邪”的闲章,每每签字画押后都要盖上那枚闲章。说是既可防止别人模仿他的笔迹,又可增加些单位里的文化品位。随后微友还发了个笑脸。
李一禅只觉得心头一动,忙问能不能发个视频过来看看。
微友说没问题呀!手头正有未来得及报销的单据,拍下发给你。
嘀嘀,点开一看,正是他为刘博刻的那枚闲章。李一禅像被人捅了一刀般难受,哀叹道:哎哟哟,埋汰了枚好印!旋即拨通儿子的电话,吼道:赶紧把你儿子接走,爱去哪去哪,别放我这。平心静气后,拿起刻刀,找出块寿山石,为自己重新刻了枚“思无邪”的闲章。
改天他去散步,遇见刘博恭恭敬敬问候:大师好!李一禅照例回应道:芳邻刘博好!面容平淡,眼睛里闪过点什么。
2019-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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