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

非常喜欢万宁的中篇《与天堂语》，非常喜欢她笔下的九姨。我常常想，必定是作者有着如观音菩萨般洞悉人间苦难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笔下才有了九姨这个直面厄运脊背挺直在尘埃中活出一朵花的姿态的女人形象，她一边听从内心的召唤，一边和命运握手言和，她在苦难中坚守、努力。她既像我们小时候曾经仰慕的邻家大姐，令人一想起她的悲惨遭遇就忍不住泪下，又像是某个时候倔强的我们自己，促使我们在阅读中悲悯、在悲悯中通达。

故事一开始，九姨提篮出门，不忘回头对着墙上的相框喊声妈，于是我们知道，九姨已经快八十了，她相依为命的儿子早没了，一个人独住。本来以为会是一个活得悲切凄惶的女人——大儿子8岁时意外被水淹死，当年因爱私奔的丈夫出轨了，然后是离婚，再婚，再离，继而小儿子抑郁自杀，可以说这一生，厄运真的就是追着这个女人走。但出人意料，作者没有刻意渲染九姨的苦难博取同情，每每经过总是聊聊数笔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反倒是九姨的日子一如万宁的文字娓娓如溪流淙淙，正如加缪所言：真正的救赎，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这是一个生活窘迫得不能有任何讲究了也要爱惜自己的女人。当患有抑郁症的小儿子岩岩对九姨说：“我们一起走吧，这一世已经不属于我们，我们被抛弃了。”九姨只对儿子说了三个字：“会好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而且即将失去她的小儿子。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去死，“她一直是个爱惜自己的人，生活窘迫得不能有任何讲究了，维生素、钙镁片、深海鱼油也一样要吃……午睡后，一定要喝一杯绿茶，吃两片饼干”。即使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即使七老八十了，每天独处吃饭，依然是“做完（饭）后，解下围裙，洗了手，打点香，很正式地吃。家里只要有酒，不管是红的还是白的，她一个人都会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这样认真过着日子的女人，还有什么样的苦难能将她打倒呢？

这是一个即使低到尘埃也要自尊自爱的女人。快70岁了，收到高中时的追求者林民给她寄来5万元购房款后，她没有拒绝，因为她实在急需这笔钱，但同时她立即决定把房产证写上林民的名字，“那晚，九姨评判自己，她觉得自己不可能还上这五万元钱，她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刚够她一个人的各项生活开支……而收下林民的钱，心安理得地住下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房产证写上他的名字，让他成为这个房子的主人，以后不管这个房子是否涨价，她都会还给他。这是她对自己的一个承诺”。她在完成心理上的自我救赎后，欣喜地接受了这个帮助。这是最令人感动的了，这个女人在困境中求着生存时，依然保持着朴实而宝贵的初心，保持着和万物之间精神上的平等对视。

这是一个纵使被厄运追着走内心也要保留生活热望的女人。孙女给她买了一条花裙，九姨站在镜子前笑得沟壑纵横，但忍不住心中遗憾：“花色还是老气了一点，穿着像个婆婆子”。这哪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呢，仿佛生活从来不曾负她。“晾台上，她种了几盆花，这是她的宝贝。白天，她会记得把花开得好的月季、茉莉、玉兰放到客厅中间，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与花说上一会话。”甚至在梦里“九姨见嫂嫂们在河里洗衣被，后山的竹子弯进庭院，落下满眼青翠，枝叶间有细细碎碎的轻风拂动，爸爸与哥哥们在篱笆外的水田里耙田，妈妈端坐在堂屋里，目光一直追着打摆摆的她，偶尔一回头，妈妈的笑落满怀”，真是一幅令人鼻子发酸潸然泪下的美好生活画卷，是的，九姨一直都是个会做梦的女人。

这是一个敢爱敢恨不患得失的女人。年轻时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九姨突然有种崩溃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目光粘住了他，最让她害怕的是他的微笑，像是会杀人一样，把九姨高傲的神情杀得片甲不留。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在九姨身上真实演绎了。他们私奔了”。在大西北，丈夫出轨那时，大儿子刚被水淹死，她已人到中年，按说，应该向悲惨的生活妥协了，但九姨没有，“她牢牢抓住她的小儿子，以最快的速度，从大西北调回她原来的单位。这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无论前夫怎样苦苦哀求。真是个倔强的女人呵，就像当初私奔时，一任亲戚长辈们叹息：“一个人太随着性子，就有得苦果子吃”。可是，我们的生活和身体都是自己的，不由着性子，就会委屈了自己的心，怎么着一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呀。“生命的残酷在于它没有回头路可走，在任何阶段，你都只有一种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走过了就走过了，时间是不能再来一次的，它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努力地向前奔跑。”是的，九姨的一生在不断受伤不断失去，但最宝贵的是，她从不因惧怕受伤惧怕失去而拒绝爱，任何时候，她都敢听从内心的召唤，自在施受，放手一搏。即便失去了，即便“心脏如同迸裂，血肉要飞溅样”那又怎样，一切终究都会过去，一切终究都会复归平静。

这样认真生活的女人，老天如何舍得让她兀自萎谢。于是，六十多岁的九姨在别人眼里仍是“老太太长得像她的文字，韵味十足”，七十多岁的九姨，仍然欢喜接纳了林民简单的温暖，他们每个月约定的电话秘密而庄严地进行，两个走向衰败的生命惺惺相惜，满眼关怀，回归天地初开之时。快八十了，她还有能力帮助孙女经营网店，生机盎然地过活每一天，虽然经常也会感觉清凉如水，但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都相信九姨会健康地活到很老。

“纵经如许磨难，我迟暮之年与崇高之灵魂使我得到一个结论：一切都好。”当然，这非常不容易的一切都好均来自于作者——万宁的慈悲情怀。在这里，请容我借用快手奥利给大叔的名言向所有认真生活的人们致敬，记住：我们是世间的尘埃，却是自己的英雄！加油，奥利给！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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