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气定神闲，找家路边的甜茶馆，或靠在寺庙墙根，一个懒觉几个哈欠，就可以打发一天的光景。阳光下的那一半各色人等，是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领略不到的。游客闲散漫行，铃声清脆、藏式帷幔飘扬的人力三轮自行车从身边轻捷驶过，还有牵着毛驴的女子，拉着板车拖了全部家当的汉子，一圈一圈转经的老阿妈。行走的和驻足的都在阳光下拉着长长的剪影。

还有一种行走的方式———磕长头，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前进，卑微得像一条青虫，却能让人在他（她）每一步的蠕动中，心也酸了。

看磕长头得去大昭寺。大昭寺的清晨，阳光清澈，风儿清凉。就这么懒懒的坐着，灵魂舒坦得散成无数微尘，悬浮在纯净的空气里，自由飘荡。等八廓街的小贩们架好摊位，一天的热闹就鸣锣开场了。

我对面是一个卖藏饰品的小摊位，一个英俊小伙儿操着半汉半藏的普通话大声叫卖，黝黑脸膛上高原的酡红格外深湛，一笑，洁白的牙闪亮亮的。我坐在阴影的一半，看他穿了阔大藏袍的高大剪影举着一个个藏银手镯，手腕子上还绕着好些串镶了各色彩石的项链。一群擎着各式转经筒的老阿妈埋头走过他身边，经筒顺时针不停转动，手指也不停捻着佛珠，口中喃喃念着六字真言。小伙儿停下叫卖，右手贴胸，向她们微微鞠躬道了句“扎西德勒！”她们也无意滞留，甚至不曾对着小伙儿笑笑，依旧朝前走，不疾不徐。她们宽大袍子的边裾微微带起尘灰，长久以来在下摆聚了一圈尘的边。我也朝她们合什道吉祥，她们当得起每个人说一句———扎西德勒！

他们都慢慢朝前走，只转自己的经，许自己的愿，守自己的诚。他们转经的轨迹，如八廓街一样，回环往复，生生不息。八廓街转经的终点在大昭寺大门外左侧的广场，那也是所有朝圣者的天堂。从早到晚，都匍匐着这些虔诚的信徒。

他们在青石板上铺上卡垫或毛毡，甚至，什么都没有，用身体直接亲吻地面。双手合什高举过顶，缓缓下沉，至意、口、心，匍匐，躯干四肢乃至发肤都虔诚膜拜，而后起身，再拜。如此周而复始。石板已经被磨出了一道道光滑的凹槽，那是他们的木板护手日积月累“凿”出来的。

大昭寺周边各个角落都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他们的家当仅与朝拜有关，厚毛毡、护手木板、拐杖、水壶、吃食和换洗衣服，仅此而已。累了时，便席地而坐，晒着太阳，踅摸出一些糌粑，再拿个缸子，从暖壶里倒出些酥油茶，喝一口酥油茶就一口糌粑，吃得香甜，也低声相互说话谈笑。朝圣间歇的补给，无疑也是他们的另一种修行。歇息过后，朝拜继续，用生命和整个岁月。那一张张尘灰色沟壑纵横的脸上，目光异常深邃，似乎在注视着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方，而信仰就是他们的方向。他们虚弱的身体似乎将要承受不住这样的虔诚，可眼睛里的执着却熠熠闪光。听说，有的老人就是趴在这磨出凹槽的青石板上，微笑着转世轮回去了。

大昭寺的主殿内，有一根紫檀的柱子。在昏暗里，这根柱子乍一看和别的柱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当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你会发现柱子的裂纹里嵌着一些白色石子般的东西，再仔细看时，才能看出那白森森布满的是人的牙齿———那些死在半路上朝圣者的牙齿。这，是一根牙柱，用生命与信仰立起。

看见这些朝圣者，你怎不让泪水一次次漫湿眼眶？我低眉颔首步入转经廊下，经筒前的石板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每踏上一步，都有一种细腻温润的触感，与鞋底相亲。我们的手几乎无需用力，只顺着前面信徒转动的轨迹轻轻触动经筒，廊檐下便一片哗啦啦的振颤。我身边走过一个极老的阿妈，老到脊背几乎弯到膝盖，手上拄着一根已经区分不了是木质还是铁质的黝黑油腻的棍子。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那一头稀疏的白发，胡乱蓬松地扎两条辫子。

她一只手费力地拄着棍子，另一只像枯干树根的手缓缓地依次转动一个又一个经筒，口中喃喃默念六字真言。阳光从经筒与经筒之间的缝隙里灌进来，老阿妈在阳光与经筒的阴影中蠕动，仿佛走进一条佛光普照的康庄大道。那是一张布满岁月沧桑的脸，沟壑纵横交错，黝黑干瘦，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为着这份转经的满足，我再一次怦然心动。这些衣衫褴褛的朝圣者，与寺里坐在无数酥油灯影中身着绛红僧袍伴着神佛诵经的喇嘛一样，与佛切近。他们路途中，在阳光下，摇曳的酥油灯下，每一处可以接近佛的地方，双手合十，举向蓝天，弯腰，跪倒，匍匐，用整个身体紧贴大地，念念有词，目光中都是凛然的肃穆。这是一片有着神力的土地。将要离开大昭寺时，又进来了一个朝拜者。他匍匐在天井泻下来的阳光里，不断的磕长头，用身体亲吻地面，亲吻地上的阳光。大殿中央，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暗影，他在有阳光的那一半，磊落地虔诚。

2020-07-03

00:00:00:0王亚■原载茶陵《南浦潮》154628802

一地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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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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