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攸县乡下的大屋场。有厅堂这幢是主屋,三空,进身长,左右有侧屋前伸,型如“凹”
字。右边又一幢“凹”字型屋,稍矮小些。屋场前是稻田,后有菜园,左右皆是荷塘。
屋场共有九户人家,不小,因此,那磨被人推着的时候也较多,农事稍闲下来,便听得到磨“嗡嗡嗡”响。妇女们用竹筒管量一筒米,放磨凹里,一手推磨,一手添米,
推一圈磨,扫若干粒米,依此反复。要将米粉磨细,一次添米不能过多,这样,所需时间便长。磨过沉,又笨拙,转起来也多少有点惯性,似有力可借,但一个女人,时间一久,终究乏力,我们就有机会上场。握着那木把,纯粹好玩,一会发疯般推,一会老牛般缓,不得要领,没个正经,就嫌,
喊走开,不走,就打手,才走。这时就有另一女人帮忙。这回你帮我,下回我帮你。木架有凳高,两个女人对坐凳上,挺胸颔首,磨在轻松谈笑声里悠悠转着,米的粉末从上盖下座之中的缝隙里,在舒缓不变的节奏里,纷纷洒落于架下篾盘里。坐在厅堂门槛上的我,看着她们那样愉快放松地劳动,为了给家中孩子解馋,那样尽职尽责,便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如深秋早晨池塘上的雾霭,袅袅娜娜地升腾。
不管谁推磨,只要有磨响,整个屋场,都有糍粑吃。不多,顶多一只。正因如此,才分外香。便缠着娘,也要磨粉做糍粑。那时粮食紧张,我兄弟姊妹多,就算能省一筒米“奢侈”一回,娘也难得有这日工。我便表态:“帮你推磨!”态度坚定,泪眼婆娑。娘便许诺:“等碾了新米再磨粉做糍粑。”迎来暑期,“双抢”完毕,终于碾了新米,终于傻傻地乐着帮娘推起了磨。糍粑熟的那刻,揭开锅盖,扑出来的香气硬是比平时的米饭浓稠得多。我们几个,争着将糍粑分送至左邻右舍,再尝清香扑鼻的新米糍粑。
磨得最多的是粳米粉,糯米粉很少磨。生产队很少种糯谷,产量低,不划算。偏偏糯米糍粑最好吃。每年从队里分得几筒糯米,
一定要留到过年磨淀粉的。糯米淘洗干净,水里浸泡到了,木勺舀磨里磨,渗出雪白的米浆,纱布装好,沥尽水,掰小块日头下晒,干透了,收起来,过年做糍粑。淀粉调水弄稠,热油锅里摊平摊开,撒红砂糖黑芝麻,卷成筒,铲子横切装盘,再撒点磨里磨出的熟豆粉,年,就香得不能再香了!
开春磨粉摘艾叶做艾叶糍粑,深秋时节磨栗子粉,做栗子糍粑,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挺奢侈的事,小时,只吃过一两回。那时,一月难知肉味,磨米粉蒸粉子肉,也是要等到过年才会有的事,油亮亮、红艳艳的粉蒸肉端到桌上,才感到那是浓浓的年味。
磨粉磨得最多的是住厅堂后面的耀伯家,一个月里总要磨几回粉做几回糍粑。我家就在公厅堂的右边,相隔近,总能闻到从他家飘过来的糍粑香。不知何故,耀伯和耀伯母一直未生。早先带养一个女儿,本要“招郎”的,成人后又嫁出去了。耀伯本身也是小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带养过来的,我那个本家堂爷爷只生两女,均出嫁。耀伯后来又带养了一个儿子,比我小两岁,名叫岁冬。我最是羨慕他了,因为常能听到他家推得磨响。
我家右边,住着一个“特殊户”,说特殊,因她是地主婆。新中国成立前,住四合院。那一大幢被人称作“洋屋”的四合院,新中国成立后分给了普通百姓住。屋主黄埔毕业,曾做过长沙警备区司令,回家骑高头大马带警卫的,逃去台湾了,丢在家的老婆和一哑巴儿子便住在我家旁边。她五十多岁,单单瘦瘦,清清爽爽,哑巴儿子二十出头,十分机灵。平常,大家与娘俩接触较少。娘俩有时也去磨米做糍粑。有次,我一个人在她家阶基上玩,突然,她拿给我几只栗子糍粑,用一根筷子戳着,轻声说:“给你,好吃!”这太意外了,我却不敢接,她硬塞我手里。我僵了会,等她进屋,迅速扔至屋前水坑里。转身时,发现窗户里有一双看着我的眼睛,眼里似有失望伤心和落寞。改革开放后,娘俩便去广州女儿那居住了。
当我渐大些的时候,开始有磨粉机,无须用到那石磨了。耀伯娘却说,只有石磨弄出来的才香。后来,大家都拆老屋,建新房,老屋场荡然无存,石磨让给了耀伯家。再后来,我走出了家乡,一年之中,总有一些情形,让我想起儿时那盘磨。
如今耀伯和耀伯娘也已过世,不知那磨还在不。
202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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