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的老家在乡下,糖是紧俏物质,不仅要钱,还要凭二指宽糖票才能买到。家里的糖罐是水果罐瓶做的,浅绿、透明的玻璃瓶,金黄色的铁皮盖子,大概是因为糖的腐蚀,瓶盖上有几个褐色的小斑点,但一点不难看,像美人光洁的脸上长了几点俏皮的雀斑。
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空的,但只要它从母亲带锁柜子里,出来接见我们一次,总会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令我嘬吸腮帮,梭动喉结。
大多数时候,只有小妹生病,吃药时,母亲才捧出糖罐,用调羹弄出一勺,可多病而娇惯妹妹,身在福中不知福,放了这么满满一大勺白糖的药汤,居然还要靠爹娘捉住手脚,捻着鼻子灌进去。
有一回,母亲给小妹灌完药,忘记了锁柜子,我踮起脚尖,把糖罐从柜子里摸出来,可惜里面的糖早被母亲刮光了。我失望极了,拿到门口阳光下照了又照,只见绿色的瓶壁上,还粘着些白色的砂糖颗粒,我把它倒过来,在手巴掌里拍拍,发出“嗡嗡”的响声,糖粒就是不下来,一粒粒像固执的壁虎扒得紧紧的。只好伸进食指,紧贴这瓶壁,刮了一周,指腹上粘了好多白晶晶的砂糖,我小心地抽出来,张口嘴巴,塞进嘴里抿紧嘴唇,轻轻地嘬吸着,腮帮上嘬出两个坑。那可真是一根沁甜沁甜的手指啊,足足让我吸了个把钟头。
以至于小朋友谈论梦想时,我只能惭愧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因为他们都是梦见被毛主席接见,或者当上了解放军,最没档次也能梦见自己评上了优秀红小兵,可我却梦见自己成了母亲糖罐里那只土瓷调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以我的灵泛,实现我梦想的机会总会有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午后的阳光将所有的家畜都烤得昏昏欲睡,黄狗的舌头吐得尺把长,花猫迷离的双眼只剩两条窄窄的缝隙。小孩眼尖,我看到娘是在她胸前那个黄灿灿的草纸引领下迈进大门的。
那纸包我见过,在镇上供销社看见营业员包过。通常是一张一尺见方的黄色草纸,将半斤点心倒在中间,左右一转上下一折,一个正面是梯形,侧面是三角形,棱角分明的点心包便完成了。营业员还会伸手扯下一根麻丝,头上的麻团被团团转动,麻丝绕点心包横竖各一周便系好了。接下来就是“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子响,按珠算的结果交完钱和粮票,这个香喷喷纸包就是你的了。要是自家吃的会拎纸包的麻丝线头就走。若是做人情的,会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生怕把拱的纸包弄塌,因为实际纸包里上半截是空的,半斤点心包出一斤的个头。
我的眼珠子被黄纸包牵着转,那视线里荡漾着一波一波欲望,一定能把黄纸泼湿。
我问:“啥?”
娘说:“糖。”
我站起身来奔过去,伸着手说:“我要吃。”
娘“啪”的一声把我的手打开,“给你妹妹咽药的”,然后是一阵“叮叮当当”开柜、锁柜的钥匙声,又好听又失望。
我怎么能捉住这样的好机会呢?得想办法。喝生水让肚子鼓起来说肚子痛,还有蒙着被子睡,让娘摸自己的额头,再不行干脆踢开被子睡。我为了砂糖的甜蜜,三个办法同时用上后,弄假成真了。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我躺在赤脚医生家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看着焦急的娘。
第一句话便是:“娘,我要吃药。”
医生夸我:“这伢子真懂事!”
娘给我端来凉开水,递上白色的药片。
我摇头:“我要呷妹妹咽药的糖。”
知儿莫过娘,她“扑哧”一笑,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馋猫。”
我那次阴谋得逞的后果,除了如愿以偿呷到梦寐以求的糖,也落下了足以让家人取笑一辈子的笑柄。
稍大一点,我到县城里的大姑家,她家熬粥喝,一锅粥只撒一点点糖。
我问大姑:“能甜么?”
大姑说:“甜,这是糖精哩。”
她给我盛了一碗,真的蛮甜,难怪,城里人这么精,原来他们吃的糖都是成了精的。
后来,慢慢地乡下也有糖精买了,父亲从供销社买回一小包,母亲很大方地搁在碗柜里,临走还回头叮嘱我一句:“别偷吃啊,那是糖精,苦的。”
我才不信哩,既然是糖精,怎么会是苦的,苦的买回来做什么,未必我家还不够苦?肯定比糖好吃多了,甜一百倍还不止哩,大人就是爱扯白,张嘴就来,草稿都不打。记得小妹妹岁把大的,老爱啃自己的拳头,啃得口水直流,别提多有滋味。
我问母亲:“小妹为什么老吃手?”
母亲说:“毛毛手上都有半斤糖哩。”
难怪毛毛都爱吃手,原来是这等美事。一会母亲出去了,吩咐我照顾小妹,她正在坐篮里,专心致志地啃她那半斤糖,又舔又吸,看着都让人馋出口水来。我瞅准机会,把她的拳头从嘴里拔出来,往自己嘴里一塞,“呸,呸,呸”,一股婴儿口水的腥味,呛得我直作呕。小妹哇哇大哭,眼泪双流,还以为我抢吃了她的糖。
大人的话能信么?目送这母亲消失的门外,我从碗柜里拿出糖精,那是一个白色的小纸包,叠成三角形。我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小撮白色长条的晶状体,真想端起纸包,往嘴里一倒,甜它个饱,但那样娘就知道了,还不打死我?我只好伸出舌头舔了几粒,砸吧砸吧,不对,好苦啊,连忙吐了。未必大人这回没骗我?或许那已经修炼成精的糖,不肯纡尊降贵像普通砂糖,轻易沦为小孩偷呷的零食,于是变出苦味来骗骗小孩,让我们知道它不是好惹的精?但我到底没有弄清是谁欺骗了我。
多少年后,经过艰辛生活的历练,我了解物极必反的道理,甜到极处便是苦,苦的尽头或是甜。这让我对糖怀有很复杂的感情,既有与生俱来喜欢,又有后天挫折产生的警惕,因为,我深深懂得一个过分贪婪,或毫不珍惜甜蜜的人,离痛苦大概也就不远了。还有理由嫌弃单位年复一年,免费发放的砂糖啵?
20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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